第409章 七号残螺,母影藏机(2 / 2)

\"来了。\"周阿公突然低喝。

他佝偻着背凑到桌前,老花镜几乎贴在瓶口,浑浊的眼珠映着染液里的变化——铜片边缘的锈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底下细密的刻痕,像春蚕啃过的桑叶纹路。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伸手按住青瓷瓶,指尖触到瓶身传来的热度,和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时一样烫。

铜片上的刻痕逐渐连成线,竟勾勒出幅微缩地图:弯曲的线条像血管般爬满整张铜面,末端标着极小的\"七\"字,旁注\"回音井\"。

\"这是......\"顾承砚上前两步,指节叩了叩铜片,\"提篮桥工场的通风管道图。\"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工部局建筑图,展开后与铜片比对,\"地下三层,管道走向分毫不差。\"他的拇指停在\"七号回音井\"标记处,指腹摩挲着铜面凸起的刻痕,\"芷兰女士不是藏图纸,是用机器结构当纸。\"他抬眼时,眼底的光比油灯还亮,\"每根管道都是活字,敲打的节奏就是墨。\"

老匠人们围了过来,有个年轻些的学徒举着油灯凑近,灯影在铜片上摇晃,照出管道间密密麻麻的小字:\"寅时风入管,卯时声撞壁\"、\"三击梁,五叩砖\"。

周阿公的手指蹭过\"回音井\"三个字,突然吸了口凉气:\"当年兰芷小姐总说''机器会说话'',我们只当她念诗......\"他喉头滚动两下,\"合着是教我们听机器说话!\"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苏若雪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雪,机杼声里藏着天地。\"那时她总嫌母亲唠叨,如今才懂,原来天地藏在螺丝的螺距里,藏在染膏的火候里,藏在通风管的风响里。

\"明日辰时。\"顾承砚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以检修通风系统为由,打通七号回音井。\"他的手指叩了叩铜片上的标记,\"我要知道,林女士用三十年时间,在井里藏了什么。\"

次日辰时,工场后巷传来铁镐撞击青石板的闷响。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梯上,仰头看着两个工人撬开地面的青砖。

苏若雪攥着铜片地图,指甲在\"七号井\"位置掐出月牙印。

周阿公抱着个铜制听声器,贴在新撬开的砖缝上,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圆:\"有回音!

像......像织机踏板踩下去的节奏!\"

\"停!\"顾承砚喝止。

他顺着砖缝往下看,井底铺着层锈迹斑斑的铁皮,倾斜着嵌在墙里,\"这不是井,是道暗壁。\"他转头看向苏若雪,\"试试你母亲的口诀。\"

苏若雪深吸口气。

昨晚她翻遍《匠人名录》,在盲文册最后一页摸到排凸起的小点,对应着\"三更露调轴\"的节拍——那是母亲教她认织机时,用梭子敲她掌心的节奏。

她抬起手,指尖抵在铁皮壁上,按照\"咚-咚-咚-嗒\"的韵律叩击七下。

金属摩擦声像春蚕啃叶般响起。

铁皮壁缓缓滑开,露出个半人高的暗格。

老匠人们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周阿公的铜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直勾勾盯着暗格里的油布卷。

苏若雪的手在抖。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油布边缘的防水蜡——和母亲当年包染样的手法一模一样。

展开油布的瞬间,墨香混着陈年老纸的气息涌出来,首页八个大字力透纸背:\"心织无字,机语自鸣。\"

翻到末页时,她的眼泪终于砸在纸上。

那是幅手绘小像:扎着羊角辫的小若雪坐在织机前,举着根银梭子往嘴里送,身后的林芷兰弯着腰,指尖虚虚护着她的手,嘴角带着苏若雪再熟悉不过的笑——当年她偷尝染膏被辣哭,母亲也是这样笑着给她灌蜜水。

\"从今日起,\"她吸了吸鼻子,将油布卷郑重挂在工场正厅的横梁下,\"这台''归兰号'',只教母亲想教的人。\"她转头看向围过来的匠人们,眼尾还沾着泪,\"想跟机器学说话的,留下。\"

周阿公第一个抹着眼泪点头,年轻学徒红着眼眶挤到最前面,连方才搬砖的工人都搓着沾灰的手,小声道:\"我......我帮着递过扳手。\"

顾承砚站在人群外,看着苏若雪的影子被油灯拉得很长,和横梁上的小像重叠在一起。

他正要上前,忽听身后传来\"嘶\"的一声。

转头望去,青鸟正捏着片极薄的蚕茧纸,借着天光查看——那是他方才翻找油布夹层时发现的。

\"承砚。\"青鸟抬头,目光扫过蚕茧纸上模糊的指纹,\"这上面有签押痕迹。\"他指着边缘一行褪色的墨字,\"写着''顾氏赎匠令'',但......\"他的拇指抹过纸页断裂处,\"名单被撕去一页。\"

顾承砚的呼吸微滞。

他接过蚕茧纸,指腹触到纸背细密的纤维——像极了顾家祖祠里,父亲当年签署《织工保障契》时用的贡川纸。

纸页边缘的撕痕呈不规则锯齿状,像是被人急吼吼扯下的,却又刻意留了半枚指纹在断口处。

窗外传来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而浑浊。

顾承砚望着蚕茧纸上的指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呢喃\"对不起\"时的温度。

那时他只当是病中胡话,如今看来......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哭过的哑。

他迅速将蚕茧纸收进袖中,转身时已堆起笑:\"在想''归兰号''的第一堂课。\"他望着横梁上的油布卷,目光又落回苏若雪沾着染膏的指尖,\"该教他们......\"他顿了顿,\"听机器说话。\"

苏若雪没注意到他袖中鼓起的纸角。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厅,油布卷上的小像在风里轻轻晃动,仿佛母亲正从画中探出手,替她擦掉脸上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