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前日她嫌他总穿西装单薄,亲手给他缝的,里子还绣了朵极小的野菊。
此刻夹袄裹着她的肩,还带着他身上的书墨香。
“去沙丘。”顾承砚望着远处被江雾笼罩的灯塔,声音轻得像句誓言,“不登船,只架起灯。”
江雾漫上来时,苏若雪看见他袖口里露出半截银梭的光。
那道“泪痕”还在,可这次她觉得,那不是冷的痕迹——是等了三十年,终于要被焐热的温度。
江雾裹着铁锈味漫过船舷时,苏若雪的手指在夹袄口袋里攥得发疼。
那枚银梭贴着她掌心,冷意透过布纹渗进来,倒比江风更像根刺。
顾承砚掌着船桨,藏青粗布袖口被夜露浸得发深,腕骨随着划水的动作一起一伏——她昨日在他旧西装里翻出的那截褪色丝绦,正系在他腕间,是她十岁时偷剪的帕子角,原想着等及笄时绣对并蒂莲送他。
“到了。”顾承砚的声音被风揉碎,却清晰撞进她耳里。
小船擦着沙丘的碎石滩停下,他先跳上岸,转身时袖口漏出半片银光——竟是把银梭别在了腰间。
苏若雪望着那抹光,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火要传给活人”,当时她只当是病中呓语,此刻却觉得那八个字正随着江浪拍在脚边。
青鸟从船尾摸出个铜匣,军靴踩得沙粒簌簌响:“鸣蝉副机调试过三遍,弦是苏州陆记的冰蚕丝,顾少说要应和灯语的震颤频率。”他蹲下身,将木架支在沙丘最高处,月光落进他鬓角的汗珠里,像撒了把碎星子。
顾承砚接过铜匣,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挑。
清越的颤音撞开江雾,惊起两三只夜鹭,扑棱棱掠过灯塔的光晕。
苏若雪望着那座老塔,石砖缝里的青苔在灯影下泛着幽绿,像极了母亲妆匣里那枚翡翠耳坠的颜色——她从未戴过,说“太凉,捂不热”。
“注意灯的明暗。”顾承砚的声音压得很低,镜片上蒙了层水汽,“令堂的灯语记录里,第七夜的节奏是‘三长两短’,对应织机提综的次数。”他屈指拨弦,第一声像春蚕破茧,第二声如筘齿扣线,第三声……
“灭了!”青鸟突然低吼。
苏若雪猛地抬头。
灯塔顶端那盏绿莹莹的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像被谁掐灭了灯芯。
江风卷着潮声灌进耳朵,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十年前的今夜,母亲是否也站在这里,望着同样的黑暗,指尖攥着同样的银梭?
“叮——”
琴弦突然发出裂帛般的颤音。
顾承砚的指节泛着青白,盯着灯塔的目光几乎要烧穿雾气。
下一刻,那盏灯重新亮了,却不再是稳定的光晕,而是随着潮声起伏明灭,像有人在灯后举着块绸子,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是回应。”苏若雪脱口而出。
她想起父亲教她“听火”时的话——“织娘的魂在火里,火的呼吸在风里”。
她闭起眼,让江风裹着灯的明灭往耳朵里钻。
先是潮声里的沙粒响,接着是船桨拍水的轻响,然后……
“心到手不到,才是活脉……”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
这声音太轻,轻得像母亲给她梳头发时的絮语,可每个字都带着刺,扎得她眼眶发酸。
那是前日码头上礼帽男子说过的口诀,此刻竟随着江风,从灯塔的光里渗了出来。
“若雪?”顾承砚的手覆上她手背,带着琴弦的余温。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是母亲。”她哑着嗓子,“她在灯里说话。”
三日后的提篮桥工场,井台边的青苔被晨露浸得发亮。
苏若雪跪在井沿,手里攥着张桑皮纸,秘染膏的气味混着井水的腥甜,钻进鼻腔。
那是她熬了整夜誊录的灯语口诀,墨迹还带着体温:“心到手不到,活脉续断梭……”
“我母若曾为守脉而沉江,”她站起身,将纸卷轻轻投入井中,声音比那日江风更稳,“今日我以活人之声,还她未尽之言。”
井里传来“咚”的轻响。
第二日破晓时,青鸟的喊声响彻工场:“顾少!井壁有字!”
顾承砚和苏若雪赶到时,井台边围了七八个老织工,全都佝偻着背,像群被雨水打湿的麻雀。
井壁湿痕里浮着淡墨,歪歪扭扭却笔力遒劲:“第九夜:心织无字——织脉不在梭,在活人指尖的茧;不在谱,在机杼震落的星。”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那些字,井水的凉意透过石砖渗上来,和银梭的冷意重叠在一起。
这次她没缩回手,反而按得更紧——她能摸到,字里有温度,是母亲当年沉江前,最后贴在胸口的温度。
同日傍晚,青鸟巡查灯塔归来,军靴上沾着新泥:“顾少,灯灭了。”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面素白旗,“换了这东西,旗上没花样,就道斜裂,像……像道泪痕。”
顾承砚接过旗子,指腹沿着裂帛处摩挲。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银梭,那道“泪痕”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他们不是原谅了过去。”他望着灯塔的方向,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是终于敢把火,交到一个不怕烧伤的人手里。”
话音未落,工场里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囚被狱卒押着,却挣红了眼往前扑,最前头的老头喉结直颤:“求先生让我们修那台铁木机!兰芷小姐最后踩的就是它,机底铭牌被砸了,可螺丝……螺丝上刻着‘七’!”
苏若雪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
墙角那台蒙尘的铁木机下,半枚螺丝从锈迹里探出来,在暮色中泛着暗黄的光。
她走过去,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螺丝——凉意顺着指腹窜上来,比银梭更冷,却带着种熟悉的钝痛,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掐进肉里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