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若雪被窗台上的凉意惊醒。
她本是伏在案头抄录匠人口述的,不知何时竟歪着脖子睡了半宿,后颈僵得发疼。
抬手揉着酸痛处起身,晨光正从竹帘缝隙里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一片碎金。
那团鹅黄的野菊便在碎金里亮着,像被谁小心摆成了半开的模样,花瓣上的夜露还未全干,顺着叶尖坠下一滴,“啪”地打在银梭上。
苏若雪的呼吸顿了顿。
她蹲下身,指尖悬在银梭上方半寸处。
梭身泛着温润的银光,“芷”字被岁月磨得像块软玉,右下角那道新痕却刺得她眼疼——不似刀刻的利落,倒像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反复摩挲,金属表面都起了细密的毛边,像极了……被泪水浸久了的痕迹。
她终于触上去。
凉意顺着指腹窜进骨头里。
苏若雪猛地缩回手,转身从樟木箱底摸出个油纸包。
那是母亲故去时留给她的,裹着半片烧焦的月白绣袍,灰烬早被岁月压成了薄饼状,却还留着几缕未燃尽的丝线,在晨光里泛着浅紫的光。
她把银梭和残灰并排放在案上。
左手按在残灰上,余温还在——这是母亲最后留给她的温度,二十年来无论冬夏,只要她贴身带着,这包灰烬总比别处暖上三分。
右手再去碰银梭,这次更仔细些,指尖沿着梭身一寸寸挪,果然,冷得刺骨,连带着掌心都起了鸡皮疙瘩。
“若雪,你记着。”
幼时空荡荡的闺房里,母亲跪在佛前,背影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
她捧着半枚银梭,声音轻得像落在香灰里的雪:“断梭会的信物,遇亲人心血会微热。当年我入会后,这梭子贴着心口藏了三年,冬天焐手,夏天镇汗……”
“后来呢?”小若雪趴在她膝头,盯着梭子上的“芷”字问。
母亲的手指在梭身上轻轻一按,突然笑了:“后来它冷了。”
此刻案上的银梭冷得彻骨。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母亲说的“亲人心血”,难道是指……执梭者的血?
可她是苏家长女,母亲林芷兰的嫡女,这银梭若真是断梭会信物,怎会对她的体温毫无反应?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她一颤。
顾承砚站在门口,晨雾顺着他肩头淌进来,镜片上蒙着层细水珠。
他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江南织谱》,书脊处还夹着半张毛边纸,墨迹晕开一片,像是被水浸过又烘干的。
“我听见弄堂里张婶说你起得早。”他走到案前,目光先落在银梭上,又扫过那包残灰,“可是银梭的事?”
苏若雪没说话,只是把两只手按在案上,让他摸那两处温度。
顾承砚的指尖在银梭上停留片刻,又覆上残灰,眉峰渐渐拧成个结。
他忽然抓起银梭,凑到窗前细看那道新痕,指腹沿着裂纹来回摩挲:“不是刀刻的。”他说,“金属疲劳,边缘圆钝,应该是……被人反复用指腹蹭出来的。”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像眼泪?”
“像悔。”顾承砚从怀里抽出那半张毛边纸,摊开在两人中间。
泛黄的纸页上是行小楷,笔锋苍劲却带着些颤抖:“兰枝易折,情火最伤。——苏敬棠 记于民国十九年冬。”
“这是苏伯父的批注?”苏若雪凑过去,看见纸页右下角还画着个极小的梭子,和案上这枚轮廓分毫不差。
顾承砚点头:“我在《江南织谱》夹页里翻到的。你父亲当年整理织谱时,总把重要批注另抄一份收着。”他指了指那行字,“‘兰枝’是令堂的闺名,林兰枝。‘情火最伤’……或许和断梭会有关?”
窗外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撞碎了晨雾。
苏若雪突然想起前日在码头看见的老者——佝偻着背跪在灯塔下,额头几乎要贴到青石板,手里攥着团灰扑扑的帕子,帕角绣着朵半开的野菊。
“那日在吴淞口……”她轻声说,“跪拜的老者,帕子上的野菊,和窗台上这束,花瓣形状一模一样。”
顾承砚的手指在《江南织谱》上重重一叩:“我昨日去老城隍庙找说书的周先生,他说三十年前黄浦江涨大潮,有个穿月白绣袍的女子跳江,被巡防队捞起来时,怀里还抱着半枚银梭。岸上有个年轻织工要冲过去,被人死死拽住——后来那织工就疯了,逢初一十五就去灯塔下跪,嘴里念叨‘没拦住,没拦住’。”
苏若雪的手猛地扣住桌沿。
月白绣袍、银梭、跳江……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炸成一片白光。
母亲的牌位在祠堂里摆了二十年,可她从未见过母亲的遗像,只记得每到忌日,父亲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夜传来撕纸的声响。
“若雪。”顾承砚握住她发凉的手,“银梭冷,不是因为执梭者心冷。是他不敢热——怕热了,就想起当年没拦住的那纵身一跃。”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话。
青鸟掀开门帘冲进来,军靴上沾着江滩的泥沙,额角还挂着汗珠:“顾少!吴淞口的绿灯连亮七夜了!码头上的老船工说,往年最多亮三夜,今年像是要把三十年的灯油都烧完!”
顾承砚松开苏若雪的手,从抽屉里摸出个铜制的潮位尺。
这是他前日让青鸟去江边测的,尺身刻着密密麻麻的水位线:“昨夜灯亮时,水位到哪个刻度?”
“潮应三鸣。”青鸟抹了把汗,“老船工说,这是黄浦江的共振节点,江底暗礁会和潮声共鸣,传出去十里都听得见。”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颌,镜片后的目光突然亮得惊人:“他们不是在等我们。”他抓起案上的《江南织谱》,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泛黄的灯语图,“这是令堂当年记录的‘终夜织鸣’——用灯塔的明暗模拟织机的节奏,把失传的织法编成灯语,每夜潮起时传一次。可三十年前那夜,她跳江了,灯语断在第七夜。”
苏若雪望着窗外渐起的江风,看见野菊的花瓣被吹得轻轻摇晃。
银梭还躺在案上,那道“泪痕”在风里泛着微光,像道没写完的信。
“顾少,那我们——”
“今夜。”顾承砚打断青鸟的话,目光落在苏若雪发间的银簪上,“备两盏防风灯,再找条能划到吴淞口对岸的小船。”他转身从柜里取出件藏青夹袄,披在苏若雪肩上,“多穿些,夜里江风凉。”
苏若雪摸着肩上的夹袄,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