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拇指在\"心织\"二字的刻痕里来回碾过,腐木的毛刺扎得掌心发麻。
黄浦江的汽笛又响了一声,混着厂房后巷传来的机杼声,突然撞进他记忆里——三天前整理苏若雪父亲遗物时,那卷录音带里沙哑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火未灭,只是藏进了线里。\"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半块腐木\"啪\"地落在掌心。
月光顺着破窗斜切进来,在木头上投下斑驳阴影,那些被虫蛀的字迹忽然活了过来——所谓\"终钥\",哪里是藏在机器里的铜锁?
分明是让这些被铁窗锁了二十年的嘴,重新张开!
\"青鸟。\"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墙角的草屑打着旋儿,\"去把老匠们都叫到厂房,就说......\"他喉结动了动,\"就说顾某要开个''织话会'',请各位讲讲自己最怕失传的手艺。\"
青鸟的眉毛跳了跳,刚要问\"不试机器了?\",却在触到顾承砚眼底灼灼的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他应了声\"是\",猫着腰往门外跑,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声音撞得厂房嗡嗡响。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梳棉机的铜齿轮时,厂房里已经挤得密不透风。
老匠们或蹲或站,粗布衣服上还沾着草屑,几个断腿的倚着墙,浑浊的眼睛里都浮着层雾——他们活了半辈子,头回见东家不是来催工,而是搬了张木头桌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苏若雪站在桌后,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她垂眼理了理袖口,忽然抬头,声音清得像檐角的晨露:\"我先说吧。\"
老匠们的背都直了。
顾承砚靠在门框上,看见几个老人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又蹭——那是听师父传道时才有的动作。
\"我十岁那年,有个戴礼帽的先生来苏府。\"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桌沿,\"他说要教我''气沉一线''诀。\"她忽然抬手,食指与拇指虚捏,仿佛捏着根看不见的丝线,\"织锦最忌心浮,气要沉到丹田,线要跟着气走。\"她的声音放得很慢,像在拆一团乱丝,\"先生说,这诀不传书,只传耳。
因为气是活的,要跟着织娘的心跳走......\"
厂房里静得能听见草叶落地的轻响。
那个断腿的老囚突然用残肢撑着墙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是张半仙!
三十年前在苏州织造局,他给我看过手相,说我''指节带茧,可承天工''......\"
顾承砚的喉咙发紧。
他看见苏若雪讲到最后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那是她回忆亡父时才有的小动作。
原来当年那个礼帽先生,是苏父为她请的隐世织匠。
\"我讲!\"角落里传来破风箱似的嗓音。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匠挤到前面,左手的食指少了半截,\"我会''盲织法''!\"他猛地闭上眼,枯瘦的手在空气里翻飞,\"经线纬线搭在一起,震感不一样。
疵点在哪儿?
摸线震!\"他睁眼时眼角泛着红,\"日本人烧了我的工房,说瞎子织不出好绸子......\"
\"我有''血染术''!\"另一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扯着嗓子喊,\"用苏木染布,得把染膏揣在胸口焐三个时辰。
体温高一度,颜色深一分——\"他突然顿住,低头盯着自己皴裂的手背,\"我娘教我的,她说这是''活人养布''......\"
青鸟的笔在纸上飞。
顾承砚凑过去看,墨迹歪歪扭扭,却记满了\"盲织法·提篮桥老周血染术·十六铺陈阿四\"。
他伸手按住青鸟的手腕:\"别分类,别删改,就写''口述于提篮桥''。\"
第三日晌午,日头把厂房晒得发烫。
那个教\"三更露调轴\"的断腿老囚突然柱着木棍站起来,残肢在地上磕出闷响:\"顾少东家!\"他的声音像砂纸擦铁板,\"你们顾家当年也买过我们织的布!
凭什么现在装救世主?\"
空气骤然凝固。
几个老匠下意识往后缩,苏若雪的手攥紧了桌布。
顾承砚却没动,他从怀里摸出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顾氏绸庄1928\"的烫金已经剥落。
\"这是我父亲签的赎身契。\"他翻开某一页,指腹压在墨迹斑驳的名字上,\"十二名织匠,每名三百银元。\"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名单上这七个......\"他划过七个被红笔圈起的名字,\"后来又被送回了提篮桥。\"
老囚的木棍\"当啷\"落地。
顾承砚合起账本,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查过卷宗。
那年日商压价,顾家周转不灵......\"他喉结滚动,\"我们顾家,也曾是锁你们的锁链。\"
厂房里静得能听见苍蝇振翅的声音。
断腿老囚突然蹲下来,用仅剩的右手捂住脸。
他的肩膀抖得厉害,粗布衣服下露出的断肢绑带,被泪水洇成了深褐色。
顾承砚望着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旧卷宗里翻到的照片——二十年前的提篮桥监狱,铁窗后伸出的手,每根指节都缠着渗血的布条。
那些手,曾织出过全上海最亮的云锦。
不知过了多久,老囚的手指缝里传来闷哑的声音:\"终钥......\"他吸了吸鼻子,\"终钥不是藏在地里......\"
顾承砚屏住呼吸。
老囚的手慢慢松开,露出一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是藏在......\"他突然顿住,抓起地上的木棍撑着站起来,\"明天,我教你调轴。\"
厂房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顾承砚望着老囚一瘸一拐走向梳棉机的背影,忽然听见苏若雪在身后轻声说:\"他刚才想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