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翻转铜徽,背面\"默\"字刻痕在雾中泛着冷光。
他喉结动了动,指腹蹭过那枚铜徽——三年前在闸北破庙,他见过陈默之腰间悬着同样的织工徽,当时老匠人正蹲在漏雨的屋檐下补织机,铜徽被雨水冲得发亮,他说\"默守\"二字,是祖辈传下的训:\"守的不是织机,是织机该为谁响。\"
\"守脉派认了规,却不交全权。\"顾承砚将铜徽塞进苏若雪掌心,指尖在\"默\"字上点了点,\"他们要我们每启一机,都得过这道关。\"他起身时裤脚沾了青苔,却浑不在意,\"得改策略——设备不能再藏着修,要搬到明处。\"
苏若雪捏着铜徽的手微微发烫:\"晒场?\"
\"对,晒场。\"顾承砚目光扫过后巷尽头的顾家大院,晒场上堆着的织机木箱在雾里影影绰绰,\"白日修机,夜间讲技,让失业的匠人围过来看。
机器转起来不是秘密,该让他们知道,顾家的织机为谁转。\"
三日后的顾家晒场,十台蒙着油布的织机被摆成半环形。
苏若雪站在最中央的\"鸣蝉副机\"前,素色月白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细白手腕。
她没戴手套,指尖轻轻搭上齿轮,指腹顺着齿痕慢慢碾过——老匠人们围在三步外,有人抽了抽鼻子:\"这小姐疯了?
齿轮锈成这样,划出血怎么办?\"
\"嘘。\"人群里突然有人压低声音。
苏若雪的指尖顿在某个齿槽,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她歪头听了听,突然笑出声:\"它在喊疼呢。\"说着从竹篮里摸出细锉刀,\"第三根齿歪了半分,卡着转不动。\"
老匠人们哄地围近。
最前头的张阿伯眯眼凑近,见她握锉刀的手法像握绣针,轻推慢磨,锈屑簌簌落进铜盆:\"这...这是''手听机语''?\"他年轻时跟着苏州老机匠学过,说是好机匠闭着眼摸齿轮,能听出机器哪里不得劲,\"多少年没见着这手艺了!\"
苏若雪抬头时,额角沾了点锈灰:\"我爹说,机器冷,人心热。
手一碰,就知道它想不想活。\"她话音刚落,齿轮突然\"咔\"地轻响,竟是自己转了半圈——张阿伯猛地拍大腿:\"活了!
这机器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日晒场围了五十人,第三日破百,有人带着铺盖蹲在墙根等天亮。
顾承砚让人支起茶棚,派伙计往茶里撒野菊花,说是\"去秋燥\"。
他站在院门口,看苏若雪被老匠人们围着问这问那,看年轻学徒踮脚扒着墙看机器,突然想起地窖里那枚\"默\"字铜徽——原来\"可见\"不是做给守脉派看的,是做给所有等着机器活过来的人看的。
第七日黄昏,晒场的人声渐渐散了。
苏若雪蹲在梳棉机前,正用软布擦滚轴上的机油。
余光瞥见墙根有个影子晃了晃,她抬头——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头,灰发沾着草屑,正盯着滚轴上的刻度看。
\"阿伯要看看?\"苏若雪起身,顺手把帕子递过去,\"这滚轴得调半寸,不然梳棉会打结。\"
老头没接帕子,却伸手摸了摸滚轴,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滚轴发出轻响。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陶片:\"你爹...是苏明远?\"
苏若雪浑身一震。
苏明远是她父亲的学名,除了旧友,没人这么叫。
她盯着老头的眼睛——那双眼像口老井,井底沉着块发亮的铜徽。
\"陈默之。\"老头报了名号,从怀里摸出半块断裂的织梭,\"我爹临终说,''默守''非为藏,是为等一个肯把机器修给活人用的人。\"
顾承砚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
他接过梭片,见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木茬,显然是刚掰断的。
梭身刻着的\"守脉\"二字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握过。
\"您等的人,来了。\"顾承砚将梭片嵌入《火种约章》卷首,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火种有鞘,是民心为刃,规矩为柄。\"
陈默之没说话,转身往巷口走。
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明儿带二十个修机的过来。\"
夜色漫进顾家大院时,苏若雪在阁楼翻找绣线。
她从前收着的绣袍残片还在樟木箱底,焦黑的布料被她小心展平,准备夹进《苏府绣谱》。
指尖刚碰到布角,突然顿住——焦布背面有极淡的水痕,在月光下显出半幅地图,旁注的小楷被水浸得模糊,却还能辨出\"提篮桥旧狱工场\"几个字,最后是母亲的笔迹:\"鞘成,方可启终钥。\"
她捏着残片的手微微发抖,转身想喊顾承砚,却见他抱着本《沪工纪略》从廊下走过,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还攥着张纸,像是从租界工部局档案里拓来的——提篮桥地区的建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