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屏住呼吸,沾着水的手探进去,先触到个油纸包,再往下是卷了边角的绢帛。
她把东西捧到井沿,月光漏进染坊残墙,在绢帛上投下斑驳光影。
“云谱残卷”四个字入眼时,她喉头发紧——这是母亲总在佛前烧的纸灰里提过的名字,说是苏家染坊能染出“雨过天青”的秘诀,是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命根子。
绢帛展开的瞬间,有东西“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是块指甲盖大的膏体,暗红如凝血,还带着股极淡的沉香味。
苏若雪刚要拾,眼角瞥见卷首小楷:“若雪吾女,见此膏时,必已通蝉鸣。七色为守,五色为战,战色遇水则显,可辨奸伪。”她突然想起前日在顾宅后院,有只蝉连叫了十七声,当时阿砚说“这是夏末最后一批,叫得急”,难道“通蝉鸣”指的是...
她捏起那滴红膏,轻轻捻进井水里。
水面荡开涟漪,很快又静得像面镜子。
苏若雪正要失望,忽见涟漪中心浮出两团墨影,渐渐清晰成“山本”二字,笔画边缘还渗着暗红,像血在水里晕开。
“若雪!”
井边传来顾承砚的唤声,苏若雪慌忙把残卷塞进怀里,转身时带翻了陶缸。
顾承砚从断墙后奔过来,长衫下摆沾着草屑,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是他方才去巷口买的桂花糖粥,说要给她压惊。
“阿砚。”苏若雪望着他发梢的月光,突然笑了,“我好像...摸到母亲的手了。”
三日后,顾家晒场地下密室的石门“吱呀”作响。
顾承砚举着煤油灯先走进去,灯光扫过堆成山的机器零件:纱厂地窖的梳棉机齿轮在角落闪着冷光,码头铁仓的染缸箍圈叠成半人高的塔,染坊废井的陶缸被擦得锃亮,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青鸟靠在门后,正用短刃刮着靴底的泥。
“纱厂老工人说,这台梳棉机是德国克虏伯1925年产的,零件能和恒丰纱厂的机器通用。”他抬头时,银叶耳坠晃了晃,“我在铁仓底下摸出八口装染料的铅罐,封条上有‘大日本制’——日商偷运的货,倒成了我们的原料。”
苏若雪把《云谱残卷》摊在木桌上,残卷边缘还沾着井泥:“秘染膏有十二色,红膏试水显‘山本’,我猜是日商山本株式会社的暗号。七色守色能染出不退的锦缎,五色战色...”她指尖抚过“遇水则显”四字,“能当密信。”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在机器、残卷、青鸟之间来回转。
密室的潮气漫上来,打湿了他袖口的墨迹——那是他昨夜在账本上写的“匠人名单”。
“不急于启用。”他突然开口,“先以‘旧件维修’为名,召集沪上失业匠人。每人每日发三餐、三十铜板,但不得问用途。”
苏若雪抬头:“为何?”
“机器要修,可更要人心。”顾承砚抽出张写满名字的纸,“这些老匠人被日商挤垮了铺子,有的卖了工具箱换米,有的在码头扛大包。我们给饭吃、给钱赚,他们自然愿意把压箱底的本事掏出来——等机器转起来那天,他们就是我们的火种。”
青鸟把短刃插回鞘里,牛皮鞘擦过桌面发出轻响:“我去码头贴告示,就说顾氏绸庄收旧机器,要会修织机、染缸的师傅。”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若雪小姐的染膏...要防着被人偷。”
“我收在母亲的檀木匣里,钥匙在阿砚那儿。”苏若雪摸了摸胸口的玉梳,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再说了,战色遇水才显,偷了也没用。”
十日后的深夜,密室里多了百余个粗布包裹。
顾承砚掀开最上面的那个,露出半片油亮的齿轮——是老匠人们连夜修好的梳棉机零件。
他顺着零件堆走到地图前,用炭笔在“染坊废井”“码头铁仓”“纱厂地窖”三点间画了条线,三角中心正好对着顾家绸庄的位置。
“日商以为我们只剩绸缎可争。”他低声道,指尖敲了敲“山本”两个字,那是苏若雪用红膏在地图背面写的,“却不知我们正用他们眼中的废墟,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苏若雪从袖中取出银梭——这是顾家用了三代的镇庄之宝,梭身刻着“经纬定乾坤”。
她将银梭嵌入地图中央的小孔,轻轻一旋。
密室地面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墙角的梳棉机“嗡”地抖了抖,飞轮缓缓转起来,带起的风掀起桌上的残卷,“云谱”二字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这是第一台‘鸣蝉副机’。”顾承砚望着转动的飞轮,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所有机器都转起来,蝉鸣就该响彻上海滩了。”
密室的煤油灯“噗”地灭了。
苏若雪刚要摸火柴,就听见头顶传来青鸟的叩门声——他们约好,只有紧急情况才用三长两短的暗号。
顾承砚推开石门,月光顺着晒场的缝隙漏下来,照见青鸟手里捏着个灰布信袋,袋口用麻绳捆着,没有任何标记。
“在晒场角落的槐树下捡到的。”青鸟把信袋递过去,“里面就一张纸。”
顾承砚拆开信袋,借着月光看清纸上的字:“王慎言在虹口租屋病倒,枕下藏半张赴日船票。”墨迹未干,带着股松烟墨的腥气。
他捏着纸的手顿了顿,抬头时正看见苏若雪抱着檀木匣站在阴影里,玉梳在她发间闪着微光。
“阿砚?”苏若雪轻声问。
顾承砚把信袋收进怀里,指尖隔着布料摩挲那半张船票的字迹。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雾里。
他望着密室里转动的飞轮,忽然笑了:“看来,有人等不及要给我们送新线索了。”
青鸟站在门边,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望着顾承砚的背影,耳坠上的银叶轻轻摇晃——那是林芷兰留下的,也是另一个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