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病榻藏票,旧火将燃(1 / 2)

月光漫过晒场的青石板,青鸟耳坠上的银叶仍在轻晃,映得顾承砚怀中的信袋泛起淡灰色的光。

他没有急着拆看,反而转身走向密室里那排檀木书架,指尖划过《恒裕隆匠籍残册》的封皮——这是苏若雪昨夜点着油灯誊抄的,墨迹里还浸着松烟香。

\"若雪。\"他翻开残册,停在\"王慎言\"那页,\"你看。\"

苏若雪捧着檀木匣走近,发间玉梳轻碰匣沿,叮咚一声。

她俯身时,一缕梅香散在纸页上:\"专精日制织机调频......当年父亲总说他是块被错磨的玉,偏生要往日本人的砚台里撞。\"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日制\"二字,目光沉了沉:\"船票半张,病在虹口——若真想逃,该是整票藏在鞋底,而非枕下。\"他抬眼时,密室里的煤油灯重新亮起,照得他眼底像淬了把刀,\"这是求救,也是试探。

试探我们是否还肯拉他一把。\"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残册上\"王慎言\"三个字,像在抚过某个沉睡的旧人:\"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慎言非恶,是迷''。

当年他娘病重,日本商社预付了三年工钱......\"她顿住,匣中忽然传来银梭轻响,\"或许断梭会重光的时刻,正是他迷途知返的契机。\"

顾承砚合上册页,转身对青鸟道:\"去虹口租屋周围转一圈。\"他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抛过去,\"用后门巷口的黄包车行做幌子,莫惊动巡捕。\"

青鸟接住钥匙时,银叶耳坠在月光里划出银弧:\"两柱香内回话。\"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石门后。

密室里只剩下顾承砚与苏若雪的呼吸声。

她打开檀木匣,取出那卷\"云雾青\"染丝,丝面泛着幽蓝的光,像要把夜色都揉进经纬里:\"带着这个去。

当年王师傅最得意的,就是调染缸时用青竹丝试色。\"

顾承砚接过染丝,指尖触到丝面的凉,忽然笑了:\"你这是要我拿他的旧本事,戳他的旧伤口?\"

苏若雪替他理了理旧工装的领口,针脚细密的补丁在灯下泛着暖光:\"他若还念着织机的声音,这丝就能叫醒他。\"

约摸半柱香后,青鸟的暗号再次响起。

他站在晒场边,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租屋后门有两个穿工装的日本人晃了三日,没进去。

房东说王慎言两日没出门,米粮是房东从同福米行带的——同福米行的账房,是山本物产的暗桩。\"

顾承砚把染丝往怀里一揣,工装口袋鼓起个小团:\"山本不会容一个失联的棋子活着离沪。\"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颈间顾家祖传的银锁,\"他病得不是时候,正是时候。\"

虹口租屋的门是虚掩的,门缝里漏出股陈米混着药渣的酸气。

顾承砚叩了叩门,听见竹榻吱呀一声,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的瞬间,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王慎言瘦得眼窝凹陷,额角敷着的湿布已经发黄,身上的旧纺绸衫沾着药渍,倒比三年前在山本物产当技师时更像个穷织工。

\"顾少东家。\"王慎言哑着嗓子,退后两步让他进门,\"来收尸,还是来补刀?\"

顾承砚没接话,径直走到竹榻前,把染丝匣子放在床头。

丝卷滚出来半寸,幽蓝的光映得王慎言瞳孔一缩——那是他当年调了七七四十九缸染液,才定下的\"云雾青\",连山本物产的技师都赞\"能染透上海滩的雾\"。

\"我来送你一条活路。\"顾承砚拉过条长凳坐下,手肘支在膝头,\"你若真要拿船票走,山本的''清道夫''会在吴淞口让你''染了时疫'',船到长崎,你就是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他从怀里摸出半张船票,轻轻放在王慎言掌心,\"你若留下......\"

他指了指染丝:\"我给你一台能吃进日制织机毛病的鸣蝉副机,一盏能照清经纬的灯,和一次......\"顾承砚的声音放轻,像在哄个攥着糖不肯放的孩子,\"赎罪的机会。\"

王慎言的手指慢慢蜷起来,船票边缘刺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那卷\"云雾青\",喉结动了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药布从额角滑到鼻梁,露出发红的眼尾:\"你当我......\"

顾承砚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用了巧劲,正按在织工常犯的肩井穴上,王慎言的咳嗽猛地顿住。

\"明晚子时,顾家染坊废井。\"顾承砚走到门边,又回头,\"带件东西——你当年藏在山本织机房墙缝里的调频手册。\"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王慎言颤抖的手。

他盯着掌心里的半张船票,指节捏得发白,突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擦过锈铁:\"你以为我不......\"

话没说完,顾承砚已经带上门。

门外的风卷着梧桐叶打旋,隐约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

他摸了摸怀里的染丝,丝面还留着王慎言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里有挣扎,有不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唤醒的热。

远处,顾家绸庄的方向亮起一盏灯。

苏若雪该是在等他,就像等一轴即将展开的新绸,经线纬线都已备好,只等第一梭穿过去,就能织出整片天地。

王慎言的吼声响在漏风的破屋里,震得窗棂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他蜷缩在竹榻上,指节捏着船票边缘,竟将那薄纸攥出了血印子。

三年前东京实验室的白炽灯在眼前晃,共振的织机声像钢针往太阳穴里扎,山本的翻译官操着夹生上海话笑:\"王技师,这鸣蝉机的脾气,比你们江南的蚕宝宝难伺候多咧。\"他突然剧烈咳嗽,药渍斑斑的衫子被冷汗浸透,却仍瞪着顾承砚的背影——那道背影在门框上投下的影子,竟比三年前在恒裕隆织机房里见到的更挺拔。

顾承砚没急着走。

他背对着门,月光从他肩侧切进来,在地上铺了半块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