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回到顾宅西厢房时,窗台上的留声机还在转,《天涯歌女》的调子裹着夜来香的甜腻,被穿堂风撕成碎片。
他反手闩上门,将油纸地图摊在檀木书案上,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把三处标记映得忽明忽暗。
“染坊废井”在闸北,“码头铁仓”靠吴淞口,“纱厂地窖”正对着黄浦江支流——他的食指沿着地图边缘划了个三角,突然顿住。
上回在工部局查火灾记录,他特意抄下各厂坐标,此刻将记忆里的红点往上一叠,三个废墟竟恰好卡住支流的上中下游。
“控制水道。”他低笑一声,指节叩在“纱厂地窖”上,烛火被震得摇晃,“断梭会哪里是藏宝?这是张复产网——毁厂是烟幕,设备沉在废墟里,等后人顺着水脉把厂子串起来。”
门环轻响,苏若雪端着茶盏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了点江泥,发间珠花却依然齐整。
“刚才在码头听老船工说,这支流涨潮时能行五吨货船。”她把茶盏推到他手边,目光扫过地图,“阿砚是在想怎么把机器运出来?”
“不仅是运。”顾承砚握住她沾着茶渍的指尖,“断梭会的人认执灯人的血脉,认林先生旧部的信物。”他抬眼看向门外,青鸟的影子正贴着窗纸晃动,“我要兵分三路——你去染坊废井,青鸟探码头铁仓,我进纱厂地窖。”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茶盏里的涟漪漫到他手背上:“为何不让伙计去?”
“因为他们要见的,是苏小姐的手,青鸟的刃,和顾某人的眼。”顾承砚抽出手,从抽屉里摸出三枚铜哨,“当年断梭会传讯用的,我照着旧物打了新的。你到废井边吹三声长调,井下若有回应......”他喉结动了动,“若有回应,说明母亲的人还在等。”
苏若雪突然握住铜哨,凉意透过指腹渗进他掌心。
她眼尾微弯,像从前在账房算错数目时那样:“我记得母亲房里有个檀木匣,总上着锁。后来我才知道,匣底刻的就是断梭会的暗号。”
窗外传来青鸟叩窗的轻响,顾承砚应了声“进”,穿青布短打的男人就闪了进来,腰间短刃的牛皮鞘擦过门框,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顾先生。”他的目光扫过地图,“纱厂地窖我去,您——”
“不。”顾承砚将自己那枚铜哨塞进青鸟手里,“码头铁仓离日商货栈最近,你熟水性,能从江底摸进去。”他扯了扯皱巴巴的长衫,“我这副斯文样子,正适合混进废墟里翻土。”
青鸟拇指抵了抵短刃,点头时耳坠子晃了晃——那是林芷兰当年赏的银叶子,边角还带着弹孔。
子夜时分,顾承砚站在纱厂废墟前。
半面焦黑的砖墙像头伏地的怪兽,月光漏进来,在碎玻璃上折射出冷光。
他摸出怀里的铜哨,对着断墙吹了声短调——这是和苏若雪约好的报平安,却不想墙后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
“谁?”他旋身背墙,却见个蓬头垢面的老工人从瓦砾堆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半截烧黑的梭子。
“顾...顾少?”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您可算来了!当年陈掌柜说,要是见着拿铜哨的顾家后人,就带他去地窖——”
地窖入口在锅炉后边,铁盖锈得和地面连成一片。
顾承砚和老工人用撬棍撬动时,铁锈簌簌往下掉,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他摸出火柴划亮,火光里,整面墙的夹层闪着冷光——不是砖,是德国产梳棉机的钢壳。
“陈掌柜说日本人烧厂那天,我们连夜拆了机器塞墙里。”老工人蹲在洞口搓手,“铭牌都凿了,可齿轮编号在——”他突然住嘴,因为顾承砚已经摸到机底,抽出本包着油布的账本。
防水纸掀开的瞬间,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账本第一页是1927年的注资记录,墨迹清晰得像昨日写的:“苏家绸缎庄:银圆三千;顾氏绸庄:银圆两千;恒裕隆米行:银圆五千。”翻到最后一页,最新的记录停在半年前,字迹歪斜如蛇:“王慎言要投日,恒裕隆的钱,半分没给日本人。”
“好个王慎言。”他冷笑一声,把账本塞进怀里,“在日本人面前装孙子,倒把老本都压在这破墙里。”
老工人突然扯他袖子:“顾少,您听——”
远处传来皮靴踏碎玻璃的声响,夹杂着日语的斥骂。
顾承砚猛地吹灭火柴,黑暗里,梳棉机的钢壳泛着幽光,像头蛰伏的野兽。
他拉着老工人钻进机器间隙,听见日兵的手电筒光扫过地窖入口,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八嘎!”带头的军曹踢了踢铁盖,“这破厂烧了半年还有人来?肯定是抗日分子!”
脚步声渐远时,顾承砚摸出怀表,凌晨两点一刻。
他替老工人理了理磨破的袖口,轻声道:“明天天亮,您去闸北染坊废井,找穿月白衫子的苏小姐。她手里有铜哨,能送您去安全的地方。”
老工人抹了把脸,点头时眼泪滴在烧黑的梭子上:“当年苏夫人就是这么说的——等火种重燃那天,要把梭子还给执灯人。”
顾承砚爬出地窖时,月亮已经偏西。
他站在废墟边缘回望,忽然听见江风里飘来一声铜哨,三声长调,清越得像鸽哨。
那是苏若雪到了染坊废井,正在唤井下的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又碰了碰藏在衣襟里的梳棉机齿轮——这把火,终于要烧起来了。
而此刻的闸北染坊废井边,苏若雪正蹲在青苔斑驳的井沿,袖中母亲留下的玉梳硌着腕骨。
她对着井口吹完第三声哨,就听见井下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进了水里。
月光落在井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晃了晃,水面下似乎有个陶缸的轮廓,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井边青苔沾湿了苏若雪的月白衫角,她指尖触到陶缸边缘时,掌心被粗粝的陶土硌得发疼。
井下的水漫过她手腕,凉意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可当她摸到缸口那道浅刻的缠枝莲纹时,呼吸突然顿住——这是母亲闺阁里妆匣的纹路,苏夫人总说,“若雪属雪,得用莲纹镇着,才不会化得太快”。
陶缸盖掀开的刹那,井水“咕嘟”翻起一串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