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心的石台蒙着厚灰,她用袖口擦了擦,将梭箱轻轻放下。
指尖刚触到箱扣,心跳突然快了半拍——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承接顾承砚筹划的局。
前日在染坊调试丝弦时,他站在织机后,手把手教她如何控制竹沥水的浓度;昨夜在顾宅顶楼,他把潮信口诀写在她掌心,说\"若雪,你才是这局的魂\"。
此刻江潮声渐涨,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混在浪里,一下一下,和丝弦震颤的频率对上了。
\"嗡——\"第一声清鸣破了暮色。
丝弦在湿度里舒展,像根细针挑开雾幕。
苏若雪垂眸盯着弦尾的银梭坠子,那是母亲绣袍上拆下来的,此刻正随着震颤轻叩箱壁,发出细碎的响。
第二声鸣起时,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腹磨得她生疼,说\"等梭鸣三声,你就知道自己是谁\"。
第三声尾音未落,她突然闻到风里多了股艾草香——和母亲绣袍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机鸣,不是虫鸣。\"
沙哑的男声从塔外传来。
苏若雪抬头,就见江雾里浮着七艘乌篷船,船身无灯,像七片浮在浪上的黑叶子。
船头立着黑衣人,袖口绣半枚断裂织梭,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为首老者踩着船舷跃上来时,她看清他眼角的刀疤——从眉骨直劈到下颌,像道裂开的旧缝。
\"你既知''潮应三鸣'',可解其意?\"老者的目光扫过她胸前的银梭,像刀在试刃。
苏若雪的指尖抵住梭箱边缘。
顾承砚说过,断梭会最忌被人牵着走,要反客为主。
她深吸口气,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先母兰芷,可曾留下信物?\"
老者的瞳孔骤然收缩。
刀疤随着面部抽动,在暮色里扭成条狰狞的虫。
他伸手入怀时,苏若雪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闷响——若这老者掏不出信物,顾承砚的计划就要折在这里;可若他掏得出...她不敢往下想。
一枚银梭\"当啷\"落在石台上。
梭身刻着个\"芷\"字,笔画细如蚕丝,却深嵌进金属里,像是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苏若雪摸出怀里的碎布条,那是从母亲绣袍上撕的,边缘还留着焦痕——二十年前日商纵火时,父亲从火场抢出来的。
她将布条覆在银梭背面,布角的织纹与梭背的刻痕严丝合缝,像两片被岁月掰开的茧,终于又粘回一处。
老者突然单膝跪地。
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得苏若雪一颤,就见他身后七艘船上的黑衣人齐刷刷拜倒,江风掀起他们的衣襟,露出腰间清一色的梭形短刀。\"断兰归位,织脉重光!\"沙哑的、年轻的、带江浙口音的声音混在一起,撞碎了潮声。
苏若雪这才发现,他们的膝盖都压着船舷,竟没溅起半滴水花——二十年蛰伏,连跪姿都练得像块沉进江底的石。
\"苏小姐。\"老者抬头时,刀疤里渗着细汗,\"当年夫人跳江前,把半块梭佩塞给我,说''若见苏姓女子持银梭来,便跪''。
我跪了二十年,今日才知道,夫人没跳江,是去织更密的网了。\"他从怀里摸出卷油纸,塞到苏若雪手里,\"这是夫人临终前画的,说''等执灯人来,告诉她,火种藏在染坊废井、码头铁仓、纱厂地窖''。\"
苏若雪捏着油纸,能摸到里面凹凸的墨迹。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灯塔顶的破窗\"哐当\"作响,她这才想起顾承砚说的信号——三盏绿灯。
抬头望去,塔顶果然亮起三盏幽绿的光,像三只夜枭的眼。
那是青鸟带着兄弟在沙丘埋下的磷火,专为让顾承砚确认这边成局。
对岸的沙丘上,顾承砚捏着望远镜的手紧了紧。
绿灯亮起时,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这些日子他翻航运记录、问老船工,把江浙交界的山坳都标红了,却始终差个由头把民间织工聚过去。
此刻望着灯塔里那抹月白身影被黑衣人围着,他突然笑了——他们认的不是他顾承砚,是苏若雪,是断梭会的执灯人。
可只要她在他身边,这把火,就是他们共同的旗。
\"顾先生。\"身后传来青鸟的低语,\"苏小姐要回了。\"
顾承砚放下望远镜,就见灯塔门被推开,苏若雪的身影裹着江雾走出来。
她怀里的油纸卷鼓鼓囊囊,在暮色里像团没烧尽的火。
他摸出怀表,酉时四刻,比预计早了一刻钟——看来断梭会的人比想象中急切。
\"去接若雪。\"他对青鸟说,目光却仍锁着那卷油纸。
等苏若雪走近,他接过油纸时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突然顿住——油纸边缘的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浸过又烤干的。
展开一看,三处标记分别是\"染坊废井码头铁仓纱厂地窖\",旁注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重伤时写的。
\"这...都是这半年来破产的染坊、被烧的码头、倒闭的纱厂。\"顾承砚指尖划过\"纱厂地窖\"四个字,突然想起上周在工部局看到的火灾记录——那家纱厂是被日商纵火烧的,烧得只剩半面墙。
他抬眼看向苏若雪,她发间的珠花被江风吹得乱颤,却仍笑得清透:\"老者说,这是母亲藏的火种。\"
顾承砚把油纸重新卷好,塞进怀里。
沙丘下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是接他们回顾宅的车到了。
他望着江面上渐远的乌篷船,船尾的水波里,半枚断裂织梭的印记随着浪荡开,像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火种藏在废墟里。\"他低声道,声音被风卷进潮声,\"那我们就去废墟里,把火再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