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忙碌中滑向年关。
京城的冬意渐浓,街巷间已有了零星炮竹的钝响和蒸腾的枣糕甜香,提醒着岁末的临近。
靖海伯府内外,风平浪静得令人诧异。
陈恪绷紧了数日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安然中,终是稍稍松弛下来。
他并非天真到认为严党已偃旗息鼓,只是心中那份最深的隐忧——对常乐、母亲和幼子陈忱安危的担忧——在严党长久无甚动作后,渐渐被一种更趋理性的判断取代。
“看来,严嵩父子终究还要些脸面,不至于下作到对妇孺动手。”陈恪放下手中来自常远山锦衣卫渠道的例行密报,上面依旧是些严府往来官员、工部吏部公文流转的寻常信息,并无针对伯府的异常。
他捏了捏眉心,一丝带着嘲讽的释然浮上心头,“也对,真用了这等下三滥手段,即便成功,也必将引得勋贵清流人人自危,群起攻之,得不偿失。他们……还没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至于严党究竟在密谋什么?陈恪懒得费心去揣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整日提心吊胆盯着暗处,不如专注于眼前能抓得住的东西。
他像个没事人一般,每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兵部点卯处理堆积如山的善后文书,去王府为裕王讲读经史时政,巡视火药局推进复产和新器械试制,最后才回到靖海伯府那点稀薄的温暖中。
这忙碌,倒有七分像是逼出来的。
倒非陈恪是那等嗜工作如命的狂徒,实乃无奈之举——若他真以“伤体未愈”为由继续闭门养伤,黄锦那尊慈眉善目的煞神,便会如同掐着点般,准时将那“皇恩浩荡”的药膳送到他面前。
那混杂着腥气、药味和诡异甜苦的滋味,光是想一想,陈恪喉头便忍不住滚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老道士……心眼比针还小!”陈恪策马行在回府的路上,夜照玉狮子踏着薄雪发出清脆声响,他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
为了躲开那口腹之刑,他宁可顶着寒风奔波于各部衙门,至少兵部的冷硬公文和火药局的硝烟味,比起那碗“琼浆玉液”要顺口得多。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就在拐进靖海伯府所在街巷的当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道旁阴影中闪出,拦在了马前。
陈恪勒住缰绳,看清来人,心头先是一沉,随即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冯公公?躲到这巷口,还是被您逮住了吗?”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缰绳,几乎能预见到冯保身后小太监手里那熟悉的食盒。
然而,这一次,冯保脸上虽依旧挂着那副深谙世事的笑容,身后却并无食盒的踪影。
“伯爷说笑了,”冯保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奴婢是奉皇爷口谕,特来请伯爷即刻入宫觐见。”
“进宫?”陈恪微微一怔,颇感意外。
自那次在精舍以“摘冠死谏”逼嘉靖杀了杨顺后,皇帝已有段时日未曾单独召见过他了。
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他“失了圣眷”的征兆,各种捕风捉影的流言在勋贵圈子里悄悄流传。
对此,陈恪不过一笑置之。
圣眷浓淡,于他而言,不过是帝王心术的晴雨表,起伏平常,未被召见反倒省却了精舍里那猜谜语般的煎熬。
他翻身下马,动作间极其自然地靠近冯保,袖袍微微一拂。
一块沉甸甸的雪花银便如同变戏法般,滑入了冯保宽大的袍袖之中。
这些用来打点关节的“润滑之物”,常乐每日都会为他备好,塞入随身的荷包,陈恪也早已习惯了接受这位深谙世事、处处为他思虑周全的贤妻这份不动声色的馈赠。
冯保袍袖一沉,脸上笑容纹丝未变,只是那笑意更深了几分,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
他凑近一步,声音更轻,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味道:“伯爷放心,不是药膳的事儿。皇爷今儿心情不错,召了几位翰林院的才子进宫写青词,可呈上去的玩意儿,没一篇能入皇爷的法眼。这不,才让奴婢赶紧来请伯爷您这‘青词圣手’去救场。”
冯保顿了顿,瞥了一眼西苑方向,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黄公公那边……送膳的时辰也快到了。伯爷您看?”
他这后半句,既是提醒陈恪时间紧迫,更是暗示了一个他心知肚明的选择:进宫写青词,总比留在府里喝那要命的药汤强。
陈恪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翰林院那帮人写不出让老道士满意的青词?
陈谨可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连他的笔都打不动了?嘉靖今日这胃口,还真是刁钻。
“呵,原来如此。”陈恪心中那点因被“逮住”而生的无奈迅速被一种新的忐忑取代。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冬日短暂的夕阳已彻底沉入西山,暮色沉沉压了下来。
在这饭点被召进宫……嘉靖这老道士,该不会是想换个地方,继续用那“御膳”来恶心自己吧?
一丝凉意顺着脊椎爬升。
陈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对冯保拱了拱手:“有劳公公引路。”随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夜照玉狮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份混杂着腹诽与警惕的复杂心绪,打了个响鼻,马蹄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略显急促的声响,朝着那座笼罩在沉沉暮霭中、既是权力巅峰亦是莫测深渊的紫禁城西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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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随着冯保穿行在熟悉的宫道上,脚步不自觉地比往日悠缓了几分。
冯保一路步履匆匆,到了精舍外不远处的垂花门,却忽地驻足,脸上堆起那惯常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歉意的笑容:“伯爷,前头就是精舍了,黄公公正候着呢。奴婢这边……司礼监还有些急务需即刻处置,就不陪伯爷进去了。”他微微躬身,动作圆融。
陈恪心中了然,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公公自去忙,不敢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