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召见(2 / 2)

冯保微微颔首,转身便消失在回廊的阴影中,步履快得与他方才引路时的从容判若两人。

陈恪立在原地,望着那灯火通明的精舍方向,一丝微妙的涟漪在心头漾开。

冯保此时身为司礼监秉笔,事务缠身是常理,但为何偏偏是他亲自来传召,又为何在这精舍门口“恰好”有急务脱身?

这不是巧合。

陈恪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嘉靖帝这是在借冯保之身,向他传递一个无声的信号:冯保亲自来,是“礼”,是“重”;门口“恰好”脱身,是“信”,是“便”。

皇帝深知陈恪与冯保的交好,更知道这交好在皇帝面前是过了明路的。

派冯保来,本身就带着几分“自己人”的亲近意味。

想通了这一层,陈恪原本因“饭点被召”而绷紧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脚步愈发从容,甚至带上了几分回家般的熟稔。

西苑的侍卫、洒扫的太监,见了陈恪这张时常出入的面孔,早已熟稔。守卫宫门的锦衣校尉微微抱拳,低声道:“伯爷。”陈恪颔首回应,脚步不停。

几个当值的小太监更是远远便躬身避让,脸上堆着恭敬的笑,陈恪亦不避嫌,略一点头算是招呼。

这“回家”般的熟稔落在有心人眼里或许扎眼,但嘉靖既未出言敲打,那便是默许。

陈恪深知,他与这些人的交情,不过是用常乐备下的“润手银”维系着最基础的“情面”,并无半点逾越的私密勾连。

这份分寸,天子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早已看得分明。

既然皇帝陛下都默许了,他陈恪又何惧人言?

精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虚掩着,暖意与沉水香的独特气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黄锦那张弥勒佛似的笑脸果然出现在门后,看到陈恪,他似乎松了半口气,却又带上了惯常的殷勤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催促:

“哎哟我的靖海伯爷!您可算到了!怎么还这般悠哉游哉的?皇爷在里面都念叨您两回了!”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侧身让开通道,“快快快,里面请!”

陈恪对黄锦这浮夸的表演早已免疫,面上只做恭敬状:“有劳公公通禀。” 心道:念叨我?怕是还在琢磨怎么让那些青词能入他的法眼吧?

他随着黄锦踏入精舍暖阁。浓郁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与外间的寒冷泾渭分明。

厚重的织锦地毯吸尽了足音,唯有暖笼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御座之上,嘉靖帝朱厚熜身着素白云纹道袍,并未如往常般闭目养神或打坐。

他斜倚着锦缎引枕,手中捻着那串温润的玉圭,目光却落在摊在膝上的几页笺纸上。

他看得似乎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上面的词句。

案头还散落着好几份类似的笺纸,显然都是今日翰林们的“大作”。

陈恪甚至能嗅到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新墨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沉水香,显得格外“文雅”。

黄锦趋前一步,正要开口通禀。

嘉靖帝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那几页青词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捻动玉圭的手指停顿,眉头锁得更紧了些,似乎对某个词句颇为不满,口中无声的默念也停了下来。

陈恪心知肚明,这是“故意没注意到”。

他毫不犹豫,走到御阶前几步远的地方,撩起绯色蟒袍的下摆,双膝一曲,便无声地跪伏在厚厚的地毯上。

额头触地,动作流畅而恭敬,没有半分迟疑。

暖阁内一时陷入奇异的寂静。

只有炭火的轻响,以及嘉靖帝手中玉圭与指尖偶尔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温润声响。

皇帝在看青词,神情专注,仿佛膝下的世界与他无关。

臣子伏地恭候,姿态谦卑,仿佛只是这精舍里一件无声的摆设。

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腾,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朦胧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界限。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漫长。

陈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平稳的呼吸,以及地毯下金砖透过厚绒传来的、恒久而冰冷的触感。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眼前地毯繁复的云纹上,心中一片澄澈。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对话。

嘉靖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确认着某种秩序,重申着那至高无上的威权。

而陈恪,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扮演好“臣子”的角色,直到那目光终于愿意落在他身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