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深秋,一场冷雨接连下了三天,把鲁中万家寨的黄土坡浇得泥泞不堪。寨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寨里人此刻悬着的心。
万恭存揣着从县城听来的消息,跌跌撞撞冲进万氏宗祠别院时,万温然正和万良典对着供桌上的族谱叹气。供桌前的铜炉里,三炷香燃得只剩半截,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祠堂里的沉闷。
“爷爷,父亲,革命了!”万恭存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说不清是惊还是怕的颤音,往常说话总带着几分文气,此刻却急得连礼数都忘了,一进门就把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抛了出来。
万温然捻着山羊胡的手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是万家寨唯一见过道光皇帝年间世面的人,一辈子守着“耕读传家”的祖训,从没听过“革命”这两个字能凑在一起。
“什么是革命?”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难道是要把咱们的命革了?”
“不是革咱们的命,是革大清朝的命!”万恭存赶紧解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从县城商号听来的零碎消息,“听说南边早就乱了,广东武昌那边先动的手,现在好多地方都不奉大清的年号了,要建什么‘民国’!”
这话像颗炸雷,在寂静的祠堂里炸开。万良典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带扣“哐当”一声撞在供桌腿上。他今年六十有二,承袭族长之位三十年,一手把万家寨打理得井井有条,管家权利早已给了儿子儿媳,此刻脸上却没了往日的镇定:“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万家是出过进士举人的人家,受着朝廷的恩典,怎么能说这种犯上的话?”
万恭存急得脸通红:“爹,我没乱说!县城里都传遍了,胡县令前两天还穿着官服升堂,昨天就换了短褂,跟人说以后不叫‘县令’,要叫‘县长’了!”
消息传到这个偏安一隅的寨子里时,距离武昌起义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万家寨地处鲁中群山之间,平日里除了走镖的商队和收税的差役,很少有外人来。可这一次,“革命”的潮声还是越过了山梁,悄无声息地漫进了寨子里的每一户人家。
头两天,寨里人还只是私下里议论。男人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蹲成一圈,抽着旱烟,说些似是而非的猜测;女人们则在灶台边压低声音,担心这“革命”会不会让家里的男人被抓去当兵。可到了第三天,县城里派来的差役骑着马进了寨,手里举着告示,喊着“剪辫子,换新天”的口号时,整个万家寨彻底乱了。
“要剪辫子?那可不行!”
寨东头的万老栓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辫子留了六十多年,乌黑油亮,平日里总爱用青布帕子裹着,逢人就说这是“大清的规矩”。此刻他攥着辫子,脸涨得通红,对着差役嚷嚷:“没了辫子,咱们跟那些蛮夷有什么区别?这是要断了祖宗的根啊!”
差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腰间别着把短枪,说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老掌柜,现在是民国了,辫子是奴化的象征,必须剪!县里已经下了令,三天之内,所有男人都得把辫子剪了,谁要是不剪,就是违抗民国新政!”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差役是“反贼”,有人说要去县城找胡县长评理,还有人悄悄往家躲,生怕被差役揪住剪辫子。万良典闻讯赶来时,差役正和万老栓僵持着,周围围了上百号人,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住手!”万良典大喝一声,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走到差役面前,目光沉稳:“民国新政,我们万家寨自然会遵行。但剪辫子是大事,得给乡亲们点时间适应,不能强来。”
差役见是也畏惧万老爷三分,气焰收敛了几分。他知道万家寨在这一带的分量,不说万家祖上出过进士举人的荣光,单说万良典手里握着的几千亩良田和寨子里的武装,就不是他一个小差役能惹的。
“万老爷,不是小的要为难大家,实在是县长有令,要是完不成任务,小的也没法交差。”
“胡县长那边,我去说。”万良典沉声道,“三天时间太短,给我们七天。七天之后,我保证寨里的男人都剪了辫子。”
差役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那好,小的就信万老爷一次。七天之后,要是还没剪,可就别怪县里不客气了。”
差役走后,万良典把族老们都请进了宗祠。祠堂里,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凝重的脸。万温然叹了口气:“这大清,真的要完了?”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差役的到来,不仅仅是剪辫子那么简单。这意味着延续了两百多年的规矩,要变了。以前,万家寨有“功名罩着”,不管是县令还是知府,都得给几分薄面。可现在,大清没了,那些曾经的荣光,还能管用吗?
就在族老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大顺进来通报,二少爷万恭玉回来了。
万恭玉是万良典的二儿子,今年三十多岁,光绪年间的举人,原本在江宁知府,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国,他一时无所适从,特意辞了职,赶回了万家寨。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比一般的读书人多了些沉稳。
“玉儿,你怎么回来了?难道……”
“爷爷,父亲,各位叔伯。”万恭玉走进祠堂的时候,人们纷纷投来复杂的表情,他对着众人拱手行礼,“外面的情况,我已经很清楚了。”
万良典见到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恭玉,你回来了就好。你在江宁这么长时间,见多识广,说说看,这民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恭玉在椅子上坐下,缓缓道:“武昌起义之后,各省纷纷独立,现在袁世凯已经逼宫,隆裕太后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退位诏书了。这大清,是真的保不住了。”
“那民国呢?”万温然追问,“这民国,能比大清好吗?咱们这些老百姓,还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不好说。”万恭玉摇了摇头,“现在各省各自为政,南方有孙中山的南京政府,北方有袁世凯的势力,局势还不明朗。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形势发展再说。要是民国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咱们自然拥护;可要是天下大乱,咱们也得早做打算,保住万家寨的根基。”
他的话,让祠堂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族老们虽然还是担心,但有了万恭玉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进士知府的分析,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万恭玉回到家时,龙小灵正和伊人在院子里打理菊花。她两个心思也比一般的女子沉稳,性子文静,却也颇有主见。而且都有通天本事。
“回来了?”龙小灵见到二叔,脸上露出笑容,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就是路上不太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抢粮了。”万恭玉叹了口气,“不过咱们这一带还算安稳。”
伊人给万恭玉端来一杯热茶。
“听说外面都在说革命,说得人心惶惶的。咱们家,会不会有事啊?”
大嫂石淑贞急切的问。
石淑贞两手牵着龙小灵和伊人的,对万恭玉道:“我跟小灵伊人商量过了,不管外面怎么变,咱们只要守好本分,做守法良民就行。上面要咱们剪辫子,咱们就剪;要咱们交粮,只要是合理的,咱们就交。不必惊慌,也不必跟人对着干。”
万恭玉看着万家的当家少妇们,眼里满是赞赏。他知道,龙小灵不仅是他的二嫂,更是寨子里的贤内助。在这种乱世里,有这样一位沉稳的女子,是万家的福气。“你说得对。”他点了点头,“现在局势不明,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先看看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万恭玉没闲着。他每天都去寨子里转,和乡亲们聊天,了解大家的想法,同时也暗中观察着县城里的动静。他发现,虽然大家对剪辫子还是有些抵触,但在他和万良典万恭存的劝说下,已经有不少年轻人主动剪了辫子。毕竟,没人愿意真的和“民国新政”对着干。
七天后,当差役再次来到万家寨时,看到的是寨里的男人大多已经剪了辫子,虽然有些人还不太习惯,总忍不住摸后脑勺,但至少没有再出现反抗的情况。差役满意地回去复命,万家寨暂时恢复了平静。
可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半个月后,胡县长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