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银梭裂血,花底传声(2 / 2)

门房老周伯刚开了门,顾承砚已经大步跨了进去,苏若雪看见他直奔账房,从最上层檀木匣里捧出本旧账本。

封皮上的\"顾记\"二字被磨得发亮,他的手指在\"顾\"字右下角叩了叩——那里有个极浅的凹痕,是当年他八岁时摔的。

\"拆。\"他对跟进来的青鸟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小心点。\"

青鸟摸出随身的薄刃,刀尖刚要挑开封皮,苏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

她望着顾承砚泛红的眼尾,轻声道:\"阿砚,你猜......里面会是什么?\"

顾承砚没说话。

他望着窗外渐升的朝阳,阳光透过窗纸,在账本上投下片暖黄的光。

风掀起账本的页脚,露出夹层里若隐若现的纸角——是张泛着旧色的薄纸,边缘还留着当年沾的墨渍。

他的喉结动了动,说:\"不管是什么,都是该我们接着走的路。\"顾承砚的手指在账本封皮的凹痕上顿了顿,指腹触到那道八岁时摔出的旧伤,像触到了时光的脉络。\"拆。\"他声音低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连自己都没察觉,袖口沾着的靛蓝染料正往账本边缘洇开,像片将落未落的云。

陈伯是顾宅最老的染匠,六十岁的手比年轻人还稳。

他捧起账本时,袖口露出半截被染料浸成深青的护腕,那是三十年与草木灰、蓝草汁打交道的痕迹。\"少东家,得用桑油软化纸背。\"他从怀里摸出个瓷罐,釉色已被岁月磨得发乌,\"当年老爷教我裱画,说桑油润而不腐,最护老纸。\"

苏若雪凑过来,发梢扫过顾承砚手背。

她看见陈伯用细毛刷蘸着桑油,沿着封皮边缘慢慢晕开,纸层像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渐渐泛起湿润的光泽。\"要轻。\"顾承砚喉结动了动,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当年父亲......\"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账本右下角的墨渍上——那是他十二岁替父亲研墨时泼翻的,原主纨绔时总嫌这渍子丑,此刻却觉得亲切得发烫。

\"起了。\"陈伯的毛刷在\"顾记\"二字下挑开条细缝,纸层剥离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若雪屏住呼吸,看见一线冷光从夹层里透出来,不是纸,是金属。

顾承砚的指尖瞬间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他认得这种冷光,是当年父亲修织机时用的钢针,淬过苏州老铁匠铺的火候。

七根细针依次落在檀木案上,每根不过寸许长,针尖却泛着幽蓝。

顾承砚摸出放大镜,镜片上还沾着染坊的靛蓝,却不妨碍他看清针尖上的微刻:\"断梭会,周阿大,机匠;断梭会,林三妹,络丝工......\"字迹细如蚊足,却笔笔有力,\"1928年冬,未销毁名录\"几个字刻在第七根针尾,被岁月磨得发亮。

\"父亲撕名单是保家,藏钢针是留根。\"顾承砚的拇指抚过针身,指腹被针尖轻轻扎了下,渗出点血珠,\"他早知道有今日——当撕毁会被视作妥协,藏在钢针里,才是把火种打进骨头缝。\"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带着井里的潮气,却烫得惊人:\"母亲的遗轴!\"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红绸包裹,展开是卷褪色的织轴,轴身\"芷\"字被摩挲得发亮,\"《断兰织诀》说''心织无字,以震传魂'',鸣蝉副机的震频能唤醒丝纤维的记忆。\"

鸣蝉副机在织坊最里间,青铜机身爬满缠枝莲纹,是林芷兰当年从苏州织局淘来的老物件。

苏若雪踮脚转动顶部的铜钮,齿轮咬合的声音像古寺晨钟。\"调至丙戌档。\"她回头对顾承砚说,发辫在风里晃,\"当年母亲教我,丙戌是蚕眠日,震频最接近丝腺的跳动。\"

顾承砚将钢针轻轻嵌入机轴凹槽。

针尖的红丝突然颤了颤,像被谁轻轻拨了下琴弦。

苏若雪按下启动键,机器发出嗡鸣,声浪裹着织机特有的震颤,在青砖地上荡起细密的波纹。\"看!\"她指向钢针,红丝正随着震频舒展,像活过来的赤练蛇,\"母亲不是要我们找名单——是要名单自己''活''过来。\"

三日后的清晨,第一台\"活谱机\"在顾苏织坊前院试运行。

顾承砚特意让人拆了东墙,晨光斜斜照进来,在布面上铺出片金红。

老账房陈叔捧着新织的布,手比捧刚出生的孙儿时抖得还厉害——布面本是素白,可当阳光以三十度角扫过,竟浮现出淡金色的人名,随着机器嗡鸣明灭,像漫天流萤。

\"周阿大!\"陈叔突然跪下,额头抵着布面,\"您当年教我打算盘,说''算盘珠子要拨得响,做人的算盘更要清''......\"他的眼泪洇湿了布面,\"林三妹,您给我家阿囡织的虎头鞋,我还收在木箱底......\"

顾承砚站在机前,钢针在轴心里缓缓转动。

他伸手接住一缕从布面飘起的金芒,那是\"顾守仁\"三个字——他父亲的名字,正随着震频轻轻跳动。\"以前是人藏火种。\"他轻声说,声音混着机器的嗡鸣,\"现在是火种找人。\"

夜巡的青鸟裹紧了外衣。

入秋的风带着桂花香,掠过织坊后墙的野菊丛。

他刚要转身,眼角瞥见东井石缝里钻出株野菊,比寻常的更矮些,花心却卡着截断梭——银梭断口处缠着半圈新生的红丝,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他蹲下身,红丝突然轻轻一颤。

青鸟眯起眼,就着月光凑近,看见丝上隐约映出倒影,像被水纹揉碎的字迹:\"承砚,向南三里,船未沉。\"

风突然大了些,野菊的花瓣簌簌落在断梭上。

青鸟伸手去拾,指尖触到红丝的刹那,丝上的倒影突然清晰了一瞬,又被风吹散,只余下\"船未沉\"三个字,像颗滚烫的火星,烙进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