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钝刀泄气,隐纱现形(2 / 2)

他把照片收进怀表,转身往恒裕隆的会客厅走。

明天的技术会上,该有人问问了......恒裕隆绸庄的技术会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时辰召开。

王慎言紧握着茶盏,手心沁出了薄汗,青瓷盏底在檀木桌上留下了一个淡青色的印子。

他抬眼瞥了瞥坐在上座的日本技术监松本次郎——那家伙正用银镊子夹着广生新纱的样本,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冷冷的光。

“诸位。”王慎言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上个月染坊发生的那件事,各位都看到了。”他用指节敲了敲桌上堆着的纱样,“日方新供应的纱线虽然细,但织到第三梭的时候总是容易崩断。我琢磨着……”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德国老图纸,“也许是我们的滚轴太新了。”

松本次郎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了瓷盘里。

王慎言看着他皱起的八字眉,喉结动了动,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德国克虏伯厂1912年生产的滚轴,表面有三分粗糙。我和老匠人们试过了,糙面能够减震,纱线受力均匀,断梭率能降低三成。”他摊开图纸,用指尖指着滚轴表面的波浪纹,“您看这纹路,和我们织机的‘反梭震’频率正好错开……”

“八嘎!”松本一拍桌子,动静大得惊得梁上落下一层灰,但王慎言注意到他镜片后的眼珠在转动——那是在盘算成本的目光。

果然,松本扯了扯领结:“更换滚轴需要多少钱?”

“三十根滚轴,一百大洋。”王慎言报出了早已和顾承砚核对过的数字,“比赔偿染坊的损失费少一半。”

松本的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着。

王慎言盯着他腕上的浪琴表,秒针刚走过十二,松本突然笑了:“王桑,你还挺会算账的。”他挥了挥手,“换!必须在三日内安装好。”

王慎言躬身退下时,后颈的汗水湿透了衣领。

他掏出怀表里的小照片,苏若雪十六岁时的眉眼在暗格里散发着温暖的光。

照片背面的字被他摸得毛糙了,他对着照片轻声说道:“阿雪,哥给你报仇了。”

三日后,广生洋行的仓库就像被雷劈了一样。

山本正雄的皮鞋跟碾碎了满地的纱线,碎纱粘在他西裤的裤脚上,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白虫。

“八嘎!八嘎!”他抓起一匹纱甩在验货员的脸上,“这是给帝国海军做船帆的!编号全乱了!”

验货员缩着脖子捡起纱线,纱面上的“nks”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山、山本先生,生产线已经检查过了……机器没有毛病。”

“没毛病?”山本抄起铜镇纸砸向窗玻璃,“那为什么编号会错乱!”他突然停住,盯着镇纸在玻璃上砸出的蛛网纹——那纹路和纱线上扭曲的编号极其相似。

顾家密室里的炭盆烧得正旺。

顾承砚拨弄着“鸣蝉机”的丝弦,叮咚声夹杂着青鸟的汇报:“广生被军需厂退回了三批货物,山本把车间主任绑在仓库的柱子上打。”他的指尖在丝弦上一勾,清越的颤音撞在青砖墙上,“他们以为机器是一成不变的规矩,却不知道老匠人的手才是灵活的规矩。”

苏若雪推门进来时,怀里抱着一匹月白色的纱。

她鬓角沾染着账房的墨香,指尖捏着一块染了淡红色的纱角:“承砚,你看。”她把纱浸进案头的青瓷碗里,倒了半瓶“战色秘膏”。

清水翻滚着,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淡墨色的“慎”字,像一片被揉皱的竹叶。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伸手去触碰那水面,“慎”字被指尖搅散,又在指缝间重新聚拢。

“王慎言……”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想起前几天在染坊见到的王阿爹——那老头往水缸里倒皂角水时,手腕上有一道新结的疤,“他在用自己的名字做暗记。”

苏若雪小心地把纱收进桑皮纸匣里,用鱼鳔胶把封条粘得严严实实:“青鸟,去查一查王总管这个月买了多少桑皮纸。”她转头对顾承砚微笑,眼角却凝结着冰霜,“他在拿命做线。”

子夜的风裹挟着桂花香钻进书房。

顾承砚拆开王慎言新托人送来的拓纸,宣纸上拓着苏州园林的碑刻,边角却多了一道极细的折痕。

他用银镊子挑开夹层,一行极小的血书显现出来:“纱厂地窖,非我所知,另有看守。”

血字的墨迹还未干,沾染了顾承砚指尖淡淡的铁锈味。

他望着窗外顾家绸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突然想起王慎言怀表里的那张照片——苏若雪发间的野菊花,和染坊水缸里浮现的“慎”字,都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暖的光。

“若雪。”他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