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整台机器像被注入了活气,齿轮开始缓缓转动,梭子在经轴间穿梭的速度越来越快,带起的风掀起了苏若雪鬓角的碎发。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急切。
他本要跟进来,却在门槛前顿住——此刻的鸣蝉机太像活物了,月光穿过飞梭织出的网,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纹,而苏若雪站在光网中央,眼底映着比月光更亮的东西。
\"听!\"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发颤。
嗡鸣声里,有另一种声音渗了出来。
像是隔着层水,又像是被埋在丝团里的细语,渐渐清晰:\"慎言非恶,是迷......若见断梭钉窗,便是同门归来......代我告诉他,火未灭,只是藏进了线里......\"
苏若雪的眼泪砸在胶卷残片上。
这是父亲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像从前她熬夜跟织机时,他端来的那碗银耳羹里浮着的枣香。
十年了,她以为父亲最后留给她的只有染血的梭子和\"守好织脉\"的遗言,原来他早把真话藏进了机器的心跳里。
顾承砚的拇指擦过她眼角,触到一片湿热。
他望着鸣蝉机仍在转动的梭子,突然明白苏父说的\"织魂\"是什么——不是机器,不是图纸,是这些被岁月埋住的、温热的信任。
三日后的清晨,王慎言站在顾家绸庄门口,手里攥着顾承砚送的锦匣。
匣里是新纺的\"月白缎\",丝线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像极了他十二岁第一次摸织机时,师傅说的\"织工的魂要像丝,软却不断\"。
\"顾少东家,我想回苏州老家。\"他声音发涩,腕间的暗红烫痕在粗布袖口下若隐若现,\"机务科的账册我都理清楚了,没动过顾家一两丝。\"
顾承砚没接话,只是指了指他怀里的锦匣:\"打开看看。\"
王慎言的手指在匣扣上抖了抖。
掀开盖子的瞬间,他猛地屏住呼吸——匣底垫着层薄丝,上面躺着枚梭子,正是昨夜他在顾家后院老槐树上见到的那枚断梭!
\"苏伯父说你是''迷'',不是''恶''。\"顾承砚的声音放得很轻,\"织工的手,该摸梭子,不该摸密电码。
这枚梭子,是苏伯父留给你的。\"
王慎言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在码头,看着最后一叠密电本在火里蜷成黑蝶,突然觉得腕间的烫痕没那么疼了。
此刻他摸着断梭的棱线,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苏掌柜带他去看钱塘江潮,说\"潮水退了会再来,织工的魂也一样\"。
\"谢顾少东家。\"他将断梭小心收进怀里,转身时背影像突然直了些,\"若有一日......\"
\"顾家织坊的门,永远为织工开着。\"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转身时正撞进苏若雪的目光。
她手里捧着个青瓷瓶,瓶里插着束野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青鸟刚来说,昨夜藏书楼又被人瞧了。\"她将野菊递过去,花下压着半枚生锈的织梭,\"但这次没踩碎瓦片,窗台上多了这个。\"
顾承砚接过织梭,在阳光下眯眼细看。
梭心刻着极小的\"兰\"字,笔画是老织工特有的\"回锋\",跟苏父手札里的笔意有七分像。
\"断梭会。\"他抬眼时眼底亮了,\"苏伯父提过的''双承'',或许不只是你我。
当年他跟林芷兰创办断梭会,说要''把织脉火种藏进民间'',现在......\"
苏若雪轻轻抚过织梭上的锈迹。
她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双承\"是\"承旧脉,启新章\",却没说过\"新章\"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半枚旧梭,一束野菊,像暗夜里递来的火种。
她将野菊重新插回瓶中,花瓣在风里轻颤。
一片叶尖扫过她手背,她突然顿住,凑近细看——叶脉背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七夜已过,第八夜,我在闸北老机厂等你。\"
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照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她将那片叶子轻轻折起,放进胸口的丝囊里,那里还装着父亲的遗言残片,和顾承砚送她的定情银梭。
\"七夜已过......\"她对着晨光低语,声音轻得像丝絮,却在空气里荡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