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绣鞋藏影,梭光引线(1 / 2)

苏若雪的指尖在照片上那枚断裂织梭刺青上轻轻摩挲,指腹触到相纸粗糙的纹路,像触到了记忆里某道被岁月蒙尘的刻痕。\"阿砚,\"她声音发颤,另一只手从旧柜深处摸出本泛黄的线装书,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夹页边缘果然也印着同样的刺青,\"去年整理父亲遗物时见过这个,我当是他找匠人刻的标记......\"

顾承砚俯身凑近,月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照片上,礼帽男子袖口的刺青突然清晰起来:断裂的梭身纹路与《江南织谱》里记载的宋锦暗纹竟有三分相似。

他喉结动了动,记忆突然翻涌——那年在北大讲近代纺织史,学生递来本日本旧档案,边角模糊的铅字里写着\"断梭会残党\"。\"若雪,\"他握住她微冷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交叠的指缝传递,\"断梭会,民国初年苏杭一带的织工暗盟,专护古法织技不外传。

我在东京大学档案馆见过他们的受审记录,最后一批成员是在''九一八''前被宪兵队......\"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青鸟的影子先爬上窗纸,随后他掀开门帘,腰间的铜铃轻响一声——这是他特有的暗号。\"顾先生,\"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苏若雪手中的照片又迅速移开,\"广生洋行今晨从吴淞口运了三台新复印机,还跟来个穿工装的日本人,左耳朵缺了块,像是在车间被机器咬的。\"

苏若雪的手指在照片边缘蜷起,照片角被压出道褶皱:\"共振调频......\"她突然抬头,眼尾泛红,\"父亲教我调织机时说过,若有外人造次,真梭震频会与伪谱产生共振,轻则毁机,重则......\"

\"重则让他们抄去的每一笔,都变成刺进自己喉咙的梭尖。\"顾承砚接得极快,眼底浮起冷光。

他松开苏若雪的手,走到案前铺开张旧报纸,用镇纸压住边角——报上是三天前广生洋行新到\"德国精密印刷机\"的广告。\"山本以为烧了两台机器就能逼我们露底,却不知那伪谱里的参数,本就是按他们的设备型号改的。\"他指尖划过报纸上\"德国\"二字,突然笑了,\"新调的日本技工?

正好,让他替我们试试,断梭会的震频,能不能震碎大和民族的''精密''。\"

青鸟突然摸出块染了机油的帕子,展开是半张蓝图:\"这是我在洋行后巷捡的,他们把伪谱的参数标红了,还写着''需在230伏电压下测试''。\"

苏若雪凑近看,蓝图边缘有行极小的铅笔字:\"震频与电压呈三次方关系\"——正是父亲教她调试织机时总念叨的公式。

她忽然想起幼年时,父亲总在她守织机的夜里端来桂花酒酿,看她揉着眼睛打哈欠,就笑着说:\"若雪啊,真正的织技不是刻在纸上的,是刻在听梭声的耳朵里,刻在摸丝线的手心里。\"

顾承砚的指节叩了叩案几,把蓝图推给青鸟:\"去,把这张图塞进他们技工的工具箱。

就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若雪发间的银簪——那是她母亲留下的,簪头雕着半枚梭子,\"就说这是断梭会最后一脉的''谢礼''。\"

青鸟领命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住:\"顾先生,今晚会有雷阵雨。\"他侧头看了眼窗外渐浓的乌云,\"老织坊的瓦顶该修了。\"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转头时正撞进苏若雪的目光。

她已经把照片小心收进樟木匣,手指抚过匣盖上的并蒂莲浮雕:\"七夜蝉鸣,第一夜该到了。\"她起身整理月白衫子的袖口,银簪在发间轻晃,\"父亲说过,守织机的第一夜,要听丝线从静到鸣的变化......\"

\"我陪你。\"顾承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穿堂风掀起的鬓角,指腹擦过她耳后那点淡红的痣——那是她昨夜替他缝补西装时,被针尖戳的。\"老织坊的阁楼,我让人重新擦了香灰,\"他声音放软,\"你守梭声,我守你。\"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混着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飘进满是樟木香的旧屋。

苏若雪望着他眼里的星光,忽然想起照片里父亲的笑——原来有些火种,从来不是靠纸页保存的,是靠守着火种的人,一代一代,把光焐在血肉里。

\"该去取织梭了。\"她牵起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交叠的指缝蔓延,\"老织坊的阁楼,父亲藏了把玉梭,我从未见过......\"

顾承砚握紧她的手,窗外的乌云正往顾家老宅的方向涌去。

他望着远处被暮色染成青灰的老织坊飞檐,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渐急的蝉鸣,像在应和某种沉睡了三十年的韵律——七夜蝉鸣,第一夜的雨,就要落了。

七夜蝉鸣,在第一声闷雷滚过天际时,真正拉开了序幕。

顾承砚的手掌按在老织坊阁楼的雕花木门上,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混着雨前潮湿的风涌进来。

苏若雪提着的煤油灯在他身侧摇晃,暖黄光晕里,那台被油布裹了三十年的提花木机终于显出身形——檀木骨架上还留着岁月磨出的包浆,机齿间嵌着半缕褪色的丝线,在风里轻轻颤动。

\"这是你父亲托人从苏州老宅运过来的。\"顾承砚屈指叩了叩机台,指节撞出闷响,\"他在信里写,''活谱不在纸页,在机杼震颤的骨血里''。\"他俯身掀开油布,霉味混着檀木香腾起,苏若雪的睫毛被熏得轻颤,却仍死死盯着机身上那道刻痕——与她父亲旧书里的断梭刺青,竟是一模一样的纹路。

\"七夜试炼。\"顾承砚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了什么,\"第一夜认机,第二夜听震,第三夜......\"他忽然顿住,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穿堂风掀起的鬓角,\"若你不愿,我们现在就回去。\"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机齿,有个缺口正好嵌住她的指腹——像极了父亲教她握梭子时,总说\"这里是留给苏家人的印记\"。

她抬头时,煤油灯的光在眼底晃出星子:\"阿砚,我小时候总问父亲,为什么织机比我还金贵。

他说,等我能听见梭子唱歌那天,就懂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到底没掉下来,\"现在,我想懂。\"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正是她昨夜说想吃的老字号。\"守夜要耗神。\"他把糕点塞进她掌心,自己则搬了张藤椅坐在机台对面,\"我就在这儿,你要喝水还是歇会儿,说一声。\"

雨是后半夜来的。

苏若雪靠在机台边打了个盹,被炸雷惊醒时,窗外的蝉鸣正随着雨声渐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