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是片烧焦的织布残角,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这是三天前在虹口码头发现的。\"他将残角凑到煤油灯下,\"布纹里织着''顾''字暗记,和我们顾家三年前被烧的那批出口绸一模一样。\"
男人的瞳孔突然收缩。
顾承砚捏着那片焦布的指尖微微发紧,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钉在苏明远焦黑的左脸上:\"三天前虹口码头起火,烧了顾家二十匹出口绸。\"他将焦布往桌上一掷,布角的\"顾\"字暗记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有人用苏家''逆针回文''的织法,在这批布的经线里藏了''山''字密信——这是只有苏叔亲传弟子才会的手艺。\"
苏明远的喉结动了动,焦黑的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枯瘦的左手缓缓探进棉袄内层,动作慢得像是在扒开结痂的伤口。
当半块绣片落在桌上时,苏若雪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鸣响——那是块月白色的素绢,边缘烧得蜷曲,却清晰留着半枚血指印,和苏父临终前按在顾承砚手背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师父走的那晚......\"苏明远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他伸出右手,用指腹轻轻抚过绣片上的血痕,\"他把最后半块机谱缝在我衣领里,说''若见承砚掌灯,便代我走完这条路''。\"他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疤痕,线脚歪歪扭扭的粗麻线间,果然露出半片同样的素绢。
苏若雪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两片绣片的断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素绢的撕裂痕迹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分明是两人各执一半时硬生生撕开的。
他抬眼看向苏明远,这才注意到对方右手小指的指甲泛着青灰色——那是长期浸在染缸里才会有的痕迹,和苏父工坊里老技工们的特征一模一样。
\"你本可以直接来找我。\"顾承砚的声音放软了些。
\"王慎言的人在码头上安了七道线。\"苏明远的左手无意识地敲着桌沿,又是《七音调机法》的节奏,\"我装成收破烂的混进去,被他们的狗腿子撞了个满怀。\"他掀起裤管,小腿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他们搜走了半块绣片,我......\"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只能把密信织进顾家的布里——师父说过,顾家的绸子过了黄浦江,就等于过了鬼门关。\"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太阳穴,脑子里的齿轮开始飞转。
南渡计划需要在日商眼皮底下转移三十家小厂的设备,最缺的就是能渗透进工厂区的眼线。
苏明远的流浪艺人身份,恰好能在日商纺织厂外的茶摊、码头边的破庙活动——那些地方,正是工人们歇脚说闲话的所在。
\"从明天起,你继续当你的流浪艺人。\"顾承砚突然开口,\"每日未时去日华纺织厂后巷吹《绣娘谣》,但第三段的''绣针挑月''要改成升半调。\"他从怀里摸出个铜制的小匣子,\"青鸟会在一里外接听,变调的次数对应设备型号,拖长的尾音是数量。\"
苏明远的眼睛亮了,焦黑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还能调风筝。\"他突然从怀里摸出截竹篾,\"当年跟师父学修织机,顺手学会扎风筝。
骨架用细竹剖成,越轻越韧......\"
\"停。\"顾承砚打断他,指尖叩了叩桌面,\"后天酉时,去十六铺码头找个穿靛青衫子的老货郎,他会给你十只改装过的风筝。\"他从袖中取出只巴掌大的黑鸢,骨架薄得能透光,\"竹骨里嵌着微型地图,飞得越高,竹骨越脆——等它断了线,地图就会散落在风里。\"
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明远哥的脸......\"
\"这张脸就是最好的掩护。\"顾承砚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日商不会怀疑个半张脸烧焦的叫花子,只会当他是个混口饭吃的可怜人。\"他转向苏明远,目光像淬了火的钢,\"但你要记住,每次吹曲前用盐水漱嗓子,别让咳嗽坏了调子;风筝线要浸桐油,防着潮;还有......\"他顿了顿,\"若遇到危险,先保地图,再保人。\"
苏明远重重点头,焦黑的左手按在胸口:\"当年师父教我调机,说''手稳了,机就稳;心稳了,人就稳''。\"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现在......现在心稳了。\"
七夕夜的苏州河飘着零星的河灯,顾承砚站在顾家绸庄顶楼的晒台,望着对岸的灯火。
青鸟抱着听机匣靠在栏杆上,耳机线从他耳后垂下来,像条黑色的蛇。
\"来了。\"青鸟突然直起身子,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是《绣娘谣》,但第三段的\"绣针挑月\"比平时高了半度,尾音还拖长了三拍。
顾承砚抬眼望向天空,数十只风筝正摇摇晃晃升上夜空。
红的、黄的、青的,在月光下像群被风串起的星子。
其中一只黑鸢飞得极快,转眼间便掠过了外白渡桥,翅膀在夜风里绷得笔直。
\"断线了!\"苏若雪指着天空轻呼。
那只黑鸢的线果然在云层边缘断开,先是打了个旋儿,接着借着风势向南急掠而去,很快变成个小黑点。
青鸟摘下耳机,嘴角勾起抹笑:\"最后一段信号是''信已放飞,火种有路''。\"
顾承砚望着黑鸢消失的方向,伸手将苏若雪冻得冰凉的手揣进自己袖中:\"有些人,看似断了线,其实是飞得最远的。\"
夜风卷着河灯的微光掠过晒台,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黑鸢在长江上空又飘了两日,最终坠落在皖南山区的一处隐蔽村落。
村头老槐树下,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蹲在草垛边逮蛐蛐,忽见一团黑影从天上掉下来,扑棱棱落在她脚边。
\"娘!\"小丫头捡起风筝,发现竹骨裂开处露出半截泛黄的纸条,\"这风筝里藏着字!\"
老槐树上的蝉鸣突然静了静,树后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
他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小丫头手里的纸条上,喉结动了动,轻声道:\"拿过来。\"
小丫头蹦跳着跑过去,纸条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上面写着:\"接应点三号,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