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下的夹层发出极轻的\"咔嗒\"声时,顾承砚正坐在顾家密室的檀木椅上。
烛火在他推了又推的茶盏里摇晃,苏若雪的手按在他手背,掌心沁着薄汗。
直到窗棂外传来石子轻叩三下的暗号,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
青鸟掀帘而入时,怀里的蓝布包裹还带着潮气。
他解绳的动作极快,三卷泛黄的纸页和半块染着墨迹的绢帕\"啪\"地落在桌上。
顾承砚的指尖刚触到第一卷《夜校旁听录》,瞳孔便猛地一缩——泛黄的纸页上,\"冷蜡第四式:蜡融七分,留三分凝于勺沿,可辨机纹深浅\"的批注,正是苏父的笔迹。
\"还有这个。\"青鸟抽出最后一张图,墨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主轴震频十七时辰后注入微量酸液,可致隐性腐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图角有个极小的樱花印,和去年''大和洋行''销毁的特工手册标记一样。\"
苏若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翻到《夜校旁听录》末页,那里贴着半片干枯的玉兰花——和父亲书房案头的花瓶里,每日清晨必换的玉兰花,瓣尖卷曲的弧度分毫不差。\"他...他连父亲授课时总摸玉兰花的习惯都记下了。\"她的声音发颤,\"可当年大师兄离沪时,父亲亲手把玉兰花簪别在他衣襟上,说''玉兰花谢了会再开,人心要是谢了...''\"
顾承砚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腕。
他的拇指在她腕骨上轻轻摩挲,像是安抚,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这不是普通的细作。\"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他们研究的不是机器,是我们——研究苏伯父的验匠法子,研究若雪你的''心纹筛查'',甚至研究顾氏绸庄的信任逻辑。\"他抓起那张手绘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们知道我们会修机,所以要让修好的机器变成定时炸弹;知道我们信老匠人的口碑,所以派个''假弟子''来透支这份信任。\"
苏若雪突然抬头,眼底的雾气被怒火烧得透亮:\"那我们就给他们个真陷阱。\"
子时三刻,青鸟又潜回王慎言的院子。
他故意将半张《守纹会新厂选址图》\"遗落\"在窗台下的青石板缝里——图纸边缘沾着顾家特有的朱砂印泥,\"浦东新织园\"四个字用金粉描了边,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次日卯时,王慎言的叩门声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顾少东家,小的老家捎信来,说老母亲突然犯了痰症。\"他抹着额角的汗,眼神却总往顾承砚案头的图纸堆里飘,\"求少东家准我告假三日。\"
顾承砚放下茶盏,瓷盖磕在盏托上发出脆响:\"王师傅孝心可嘉。\"他扫了眼墙上的日晷,\"这样,让若雪带两个伙计送你去码头。
顺路把你监修的协昌、福源、同泰三家厂突击复检一遍——前日机器声裂的事,总得给工人们个交代。\"
王慎言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苏若雪腰间晃荡的铜勺,那是她验匠时用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苏姑娘...这大早的...\"
\"王师傅是怕我们查?\"苏若雪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她父亲当年的锐利,\"我父亲说过,真金不怕火炼。
走罢,我让车房备了三辆黄包车,保准误不了你见母亲。\"
协昌纺织厂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被一把铁锤砸出裂痕。
苏若雪举着铜勺,勺底的冷蜡在主轴接口处凝出蜂窝状的痕迹。\"拆。\"她只说了一个字,几个壮实的伙计便抡起撬棍。
铁锈混合着酸蚀的气味涌出来时,王慎言的脸瞬间煞白。
主轴内侧的金属层像被虫蛀过的米糕,坑坑洼洼的蚀痕里还凝着暗褐色的液体。
顾承砚捏起半块碎铁,在阳光下展示:\"各位看清楚——这不是自然磨损,是有人在修复时注入了腐蚀剂!
表面盖着''双印验真''的戳,底下藏的是要我们命的刀!\"
车间里炸开一片喧哗。
老匠头们红着眼眶涌上来,有人揪住王慎言的衣领:\"我就说你背《松江织户赋》漏了句''机声轧轧月临窗''!
原来你根本不是苏州绣匠的种!\"
顾承砚抬手压下吵闹。
他望着王慎言颤抖的嘴角,声音陡然拔高:\"他们不怕我们修机,怕的是我们真心修人!
从今日起,守纹会监工须过''三问三验''——问师承渊源、问心音起伏、问入行旧誓;验十年前的旧笔迹、验说话时的声纹、验冷蜡显影的真纹路!\"他转向苏若雪,目光柔和了些,\"若雪,你父亲的验匠法子,该让它活过来了。\"
王慎言是在十六铺码头被截住的。
他怀里揣着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印着\"大和洋行\"的烫金标识。
青鸟的刀抵着他后颈时,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顾承砚,你守得住机器,守不住人心——浦东新织园的地契,早就在山本大佐手里了!\"
顾承砚的脚步顿在顾家库房门口。
他望着青鸟手里染血的信封,又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浦东地图。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脸上,将半张脸浸在阴影里。
库房最深处的檀木柜\"吱呀\"一声打开,一摞地契在他手下发出脆响——他翻到\"浦东新织园\"那页时,烛火突然\"噗\"地灭了。
黑暗中,他摸到地契背面有行极小的钢笔字,墨色还未完全干透:\"登记人:山本正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