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将七张曲线图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烛火在青玉镇纸下投出摇晃的影。
苏若雪的铜勺搁在图边,勺底还凝着半滴未融尽的蜡珠,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
\"你看这里。\"他屈指叩了叩第三张图的波峰,\"声裂预警的波纹出现在修复后二十三个时辰十七分,可机器检修记录上写着,监工团队是在修复完成后第十八时辰集体离开的。\"
苏若雪垂眸,指尖沿着曲线轻轻摩挲。
她想起昨夜在烛前熔蜡时,父亲教过的\"冷蜡水验法\"——将蜡融成薄液覆在图纸上,待冷却后,蜡层会因纸纹凹凸自动凝结出隐痕。
此刻她的铜勺里还剩半盏温蜡,她取过最可疑的那张曲线图,将蜡液均匀浇在纸面。
\"承砚,帮我掌灯。\"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绢上的针。
顾承砚立刻将烛台移近,暖黄的光映得她耳坠上的碎玉微微发亮。
蜡液遇冷迅速凝固,苏若雪用银簪尖挑起蜡膜,纸面竟显出一行极淡的水痕——\"修机后第十七时辰,主轴接口温度骤升0.3c\"。
\"是有人在监工撤离后,又动了机器。\"苏若雪的指尖抵着唇,眼尾微微发红,\"我前日查''永盛''厂时,胖厂长总盯着摄像机,老匠头却为《绣娘谣》湿了眼。
原来真正的问题不在修机时,在修机后。\"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渐冷:\"能绕过若雪你的''心纹筛查'',必是对苏伯父的验匠法子了如指掌。\"他突然抓起茶盏饮尽,青瓷盏底磕在桌上发出脆响,\"青鸟!\"
密室门应声而开,青鸟抱着一摞卷宗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七位监工的身家底细说查完了。
其中六位都能对上''家中第一台织机''的旧账,唯有王慎言——\"他翻开最上面的卷宗,\"自称苏州绣匠后代,可我让老书场的说书先生考他《松江织户赋》,他背到''机声轧轧月临窗''就卡壳了。
更怪的是这封推荐信。\"
他抽出一张泛着光泽的信纸。
苏若雪接过去,指尖刚触到纸面便一震:\"这是申新八号道林纸!
父亲当年的老伙计们都用毛边纸,申新八号去年才投产。\"她翻过信末的落款,\"张叔平的章倒是真的...可张叔平三年前就病逝了,怎么会用去年的纸写推荐信?\"
\"他们找了个会模仿笔迹的死人,派了个懂声纹的活鬼。\"顾承砚的冷笑像淬了冰,\"明日以''修机经验交流''为由,把七位监工请到顾家密室。
若雪,你主持。\"
第二日未时,密室里飘着新焙的碧螺春香。
七位监工围坐在梨木圆桌旁,苏若雪执茶盏立在首座,袖口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父亲生前常说,''纹从心出''。\"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弦,\"若心乱了,纹会如何?\"
\"纹乱则伪!\"
\"心乱则纹必乱!\"
六个声音此起彼伏,唯独到末座穿青布衫的男人时,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其他人慢半拍:\"纹可伪,心不可测。\"
茶盏在苏若雪手中晃了晃,热茶溅在桌沿,晕开一片深褐。
她望着王慎言眼底的暗涌,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夜——父亲咳着血拉着她的手,对床前弟子说:\"我这双眼睛快瞎了,往后验匠...要听其言,更要辨其心。
纹可伪,心不可测啊。\"
那时房里只有父亲、她,和跪在床前的大师兄。
\"苏姑娘?\"王慎言的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一室寂静。
苏若雪抬袖擦了擦茶渍,唇角勾起温和的笑:\"王师傅说得妙。
今日就到这儿,各位请用些茶点。\"她转身时,袖中铜勺轻轻撞在妆匣上,发出清响。
顾承砚倚在屏风后,将这一幕看得分明。
待监工们陆续离开,他走进密室,见苏若雪正对着铜镜理鬓角,镜中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是大师兄的徒弟?\"他轻声问。
\"当年父亲病中收的关门弟子,后来跟着商队去了东北。\"苏若雪的指尖抚过铜镜边缘的刻痕,那是她十三岁时不小心磕的,\"他走的时候,父亲还送了他半块和田玉牌...说''玉可碎,心不可欺''。\"
顾承砚握住她垂落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丝帕传来:\"今夜,让青鸟去查查他的住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落在窗台上,叶脉分明如织机的纹路。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眼底翻涌的暗潮,将铜勺重新别在鬓边——这把跟着她十年的铜勺,今日要替父亲,照一照人心的真假。
二更梆子刚敲过第三下,青鸟的身影便如夜枭般掠过王慎言居所的青瓦。
他靴底裹着厚绒,指尖扣住檐角铜铃的间隙——这是顾承砚教的\"听风步\",专破老式宅院里的夜巡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