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毒棋焚天(1 / 2)

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起初是细碎的冰晶,继而变成鹅毛般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无声地翻卷、堆积。镇北城内外,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肃杀的白色,以及那十万北周大军营寨连绵的黑色轮廓,如同趴伏在雪原上的巨大蜈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墙上,东方明负手而立,青衫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城外那片死寂的黑色海洋,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古星河站在他身侧,铁甲上已覆了一层薄雪,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雪中亮得惊人,冰封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炽烈火焰——为这摇摇欲坠的孤城。

“雪,是好雪。”东方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师兄,你看那杨字帅旗,今日风大,旗角却卷得有些滞涩。”他抬手指向远方中军大纛。

古星河凝目望去,果然,那面巨大的“杨”字旗在强劲北风中猎猎翻飞,但旗面边缘似乎总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远不如周遭小旗那般灵动。“是……桐油?”他瞬间明白了师弟的用意,心头猛地一跳。

“杨玄感用兵,最重威势,亦最重己身安危。十万大军,看似铁桶,实则臃肿。”东方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那是一种执棋者俯瞰棋局的绝对自信,“他营寨扎得稳,连营数十里,互为犄角。强攻,无异以卵击石。然,连营者,最惧何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城外那条因连日人马践踏、雪水融化又冻结,此刻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光滑如镜的狭窄通路——那是北周大军赖以通行的主要通道,也是连接其前军与中军的咽喉。“一惧火,二惧乱,三惧……自相践踏。”

东方明的计划,如同毒蛇吐信,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被冰冷而精准地布置下去。

是夜,风雪更急。

镇北城头,火把通明,人声鼎沸,鼓角齐鸣,一副大军即将夜袭的架势。无数人影在城垛后晃动,战鼓擂得震天响,间或还有士兵齐声呐喊,声势浩大。

北周大营,中军帅帐。

“报——!”一名斥候浑身是雪,狼狈地冲入帐中,单膝跪地,“禀将军!镇北城头火光冲天,鼓噪喧天,似有大军集结,恐要趁夜袭击!”

杨玄感端坐帅案之后,不怒自威。他闻言眉头紧锁,并未立刻相信。“古星河小儿,困兽犹斗。然其兵微将寡,夜袭突围?无异自寻死路。可有看清旗号动向?”

“回将军!风雪太大,城头人影憧憧,旗帜不明!但鼓噪之声甚烈,绝非虚张声势!”斥候急切道。

“再探!”杨玄感沉声下令,心中却不敢怠慢。连日围城,守军虽顽强,却从未如此大张旗鼓。莫非真是狗急跳墙?他起身踱步,甲叶铿锵。“传令!前军韩擒虎部,中军左卫营,右卫营,弓弩手登寨墙戒备!严防死守!各营不得妄动,以防有诈!”

命令层层下达。整个北周大营瞬间被惊醒,如同受惊的巨兽。无数火把点燃,兵士顶风冒雪涌上寨墙,刀出鞘,箭上弦,紧张地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镇北城。寒风卷着雪片砸在脸上,冰冷刺骨,更添几分肃杀。

韩擒虎腿上裹着厚厚的伤布,拄着长枪站在前军营寨墙头,望着对面城头的喧嚣,脸色阴沉。白日被那野小子阿骨所伤,已是奇耻大辱,此刻又不得安眠,胸中憋着一股邪火。“妈的,古星河搞什么鬼?真要送死不成?”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北周士兵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然而,镇北城头的鼓噪呐喊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出城。只有那通明的火光和震天的鼓声,如同无形的嘲讽,折磨着每一个北周士兵的神经。

“将军!镇北城……似乎只是虚张声势!未见一兵出城!”又有斥候回报,声音带着疲惫和疑惑。

杨玄感脸色铁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古星河在用疲兵之计!故意制造紧张气氛,消耗己方士气体力!“好个狡猾的小贼!”他怒哼一声,“传令!各营轮换休息,保持警惕!韩擒虎部,加强前哨!”

命令传达下去。高度戒备了近两个时辰的北周士兵,早已人困马乏,此刻听到休息的命令,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回到营帐,裹着冰冷的铠甲,靠着寨墙或兵器,在风雪中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营寨中的戒备,无形中松懈了大半。

就在北周军精神最为疲惫、警惕降至最低点的后半夜,风雪最盛之时。

镇北城那扇白日里被阿骨冲开的厚重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没有火光,没有鼓噪,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数十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陶罐,动作迅捷如狸猫,分成数股,借着风雪的掩护,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流,迅速而精准地扑向城外那条冰冻光滑的通道,以及通道两侧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此刻又覆上新雪的坡地。

冰冷的陶罐被小心翼翼地放下,里面的液体倾泻而出——浓稠、刺鼻的桐油!黑色的油脂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浸润着冰冻的泥土和积雪。操作者手法极其熟练,倾倒的位置更是刁钻,恰好覆盖在通道最易打滑的斜坡、拐弯处,以及靠近北周前军营寨外围的区域。倾倒完毕,黑影们毫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回了洞开的城门之中。

城门再次紧闭,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刺鼻的桐油气味,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弥漫开一丝丝异样的气息,但很快又被更猛烈的风雪所掩盖。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镇北城头,静得可怕,与昨夜的火光喧嚣判若两地。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士兵们沉默而坚毅的脸庞。

东方明站在最高处,望着漆黑一片的城外,眼神锐利如鹰。他手中没有令旗,只有一根不起眼的木棍,轻轻点在冰冷的城垛上,发出细微的“笃”的一声。

“时辰到了。”他声音平静无波。

古星河站在他身侧,全身铁甲覆满了冰雪,如同一尊沉默的冰雕战神。他缓缓抬起手,猛地向下一挥!

“放!”

低沉而短促的命令在城头炸响!

早已枕戈待旦的数十架重型床弩,在绞盘刺耳的咯吱声中,粗如儿臂、顶端包裹着熊熊燃烧的浸油麻布的巨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数十颗燃烧的流星,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朝着城外那条被桐油浸润的通道和两侧坡地,狠狠砸落!

轰!轰!轰!轰!

燃烧的巨箭精准地砸在覆满桐油的冰雪地面上!瞬间,烈焰冲天而起!桐油遇火即燃,火舌如同贪婪的巨蟒,沿着倾倒的油迹疯狂蔓延!洁白的雪地顷刻间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更致命的是,那被桐油浸润后又被火焰灼烤的冰面,在高温下迅速融化、软化、变得滑腻无比!覆盖其上的冰雪也迅速融化,与桐油、泥泞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炽热、粘稠、且滑不留足的死亡泥沼!

“敌袭!敌袭!!”凄厉的号角声和惊恐的嘶喊瞬间撕裂了北周大营死寂的黎明!

“怎么回事?哪里起火?!”杨玄感被亲兵从睡梦中推醒,冲出帅帐,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冰窟!只见前军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更可怕的是,那冲天的火光并非静止,而是在……移动?伴随着无数惊恐绝望的惨叫和战马濒死的悲鸣!

“火!火从地上烧过来了!”

“冰!冰化了!地太滑了!站不住!”

“马惊了!快躲开!啊——!”

“营寨!营寨被火燎着了!快救火!”

“别推我!啊——!”

混乱!彻底的混乱!

前军营寨最先遭殃。靠近桐油火海的营栅被迅速点燃,火势顺着木料和帐篷疯狂蔓延。更可怕的是,那些在通道附近扎营、被惊醒冲出来试图救火或列阵的士兵,一踏上那被桐油浸润又被火焰灼烤过的地面,瞬间如同踩上了滚油!脚下打滑,重心不稳,成片成片地摔倒!炽热的火焰立刻舔舐上他们的身体,惨叫声撕心裂肺!受惊的战马更是彻底失控,拖着燃烧的马车或缰绳,在营寨中疯狂冲撞践踏,将混乱和死亡成倍放大!

“稳住!不要乱!各营按序列向中军靠拢!后退者斩!”杨玄感目眦欲裂,拔出佩剑嘶吼,试图稳住局面。

然而,他的命令在滔天的火海和彻底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十万大军,营寨连绵,一旦乱起,便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根本无法遏制!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前方的士兵被火海和滑腻的死亡泥沼逼退,惊恐地向后涌去。后方的士兵不明所以,被前方溃退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挤压。自相践踏的惨剧在每一寸土地上上演!哭喊声、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刃掉落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

“时机已至!”城头之上,东方明眼中寒光暴涨,手中木棍重重敲在城砖上!

早已埋伏在东西两侧瓮城内的城门轰然洞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左路,昭武校尉陆昭一马当先,率领两千精锐步卒,如同出闸猛虎,直扑北周混乱大军的左翼!右路,破虏军校尉林羿手持长枪,眼神锐利如电,身后是曲红绡那柄标志性的巨大斩马刀和曲小风紧随的身影,率领两千步骑混合的悍卒,悍然冲击敌军右翼!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切割!将混乱的敌军彻底分割、撕裂!

而正面,那扇经历了白日血战、见证阿骨神威的城门,再次轰然开启!这一次,冲在最前方的,依旧是那身披残破黑甲的瘦小身影!阿骨如同黑夜中的复仇之灵,沉默地策动战马,手中的厚背砍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在他身后,是古星河亲自率领的、镇北城最为核心的数千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撞向混乱溃退的北周中军!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陆昭的步卒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北周左翼混乱的人群。长矛如林,刀盾如墙,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光迸溅!溃退的北周士兵早已失魂落魄,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被成片地分割、包围、剿杀!

右翼的林羿和曲红绡更是凶悍异常。林羿长枪如毒龙出洞,专挑敌军军官下手,枪尖过处,血花绽放。曲红绡的斩马刀大开大合,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如同人形绞肉机!曲小风紧随姐姐身侧,手中长矛虽显稚嫩,却异常凶狠,眼神中再无半分昔日的纨绔,只有浴血搏杀的疯狂!他们如同一股狂暴的旋风,将北周右翼搅得天翻地覆!

正面战场,阿骨和古星河率领的主力,如同一柄沉重的战锤,狠狠砸在试图稳住阵脚的北周中军前锋上!阿骨的身影在乱军中如同鬼魅,刀光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走一条生命,所向披靡!古星河更是如同战神附体,手中长剑化作道道寒光,每一次突刺都精准地洞穿敌人要害!他心中积压的悲愤、对妹妹的担忧,此刻尽数化为杀戮的力量!黑甲骑紧随其后,如同凿穿朽木的铁锥,将北周中军勉强聚拢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杨玄感在中军帅旗下看得心胆俱裂!他亲眼看到自己倚重的大将一个个倒下,看到精心布置的营寨化为火海,看到十万大军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自相践踏、被切割屠戮!完了!全完了!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忍着没有喷出来,脸色瞬间灰败如死。

“将军!顶不住了!快撤吧!”亲兵统领浑身浴血,嘶声哭喊,“韩将军……韩将军他带着前军残部,已向西南方向溃退了!”

“撤……撤!”杨玄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传令!向白水关!退守白水关!”他猛地调转马头,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逃离这片炼狱般的战场。身后,是彻底崩溃的十万大军,是冲天的大火,是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哀嚎。

西南方,通往白水关的崎岖山道上。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韩擒虎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大腿外侧被阿骨劈开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再次崩裂,鲜血早已浸透了厚厚的包扎,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身边只剩下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在狭窄的山道上亡命奔逃。身后震天的喊杀声似乎暂时远了,但死亡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

“快!再快点!过了前面那个隘口就……”韩擒虎强打精神,嘶哑地催促着,试图给部下一点渺茫的希望。

话音未落!

“放!”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惊雷,自前方山崖之上炸响!

嗡——!

密集的破空声撕裂寒风!数百支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从前方道路拐角的巨石后,带着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攒射而下!

“有埋伏!!”凄厉的惨叫瞬间取代了喘息。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毫无防备的溃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栽倒!狭窄的山道瞬间成了屠宰场!人仰马翻,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