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东方明看着被陈阎山如同丢破麻袋般扔在地上、捆得结结实实、吓得浑身筛糠、裤裆湿透、散发出恶臭的陈浩,又看了看陈阎山那张布满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冷冽的脸,以及他递上来的那份由曲小风画押的证词。
“军师!”陈阎山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叛国投敌,蛊惑军心,证据确凿!按我镇北城+9军律,当斩立决!请军师下令!末将…愿为监斩!”
东方明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缓缓拿起桌案上象征军令的令箭,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典史陈敬之次子陈浩,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依律,斩立决。即刻执行,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得令!”陈阎山猛地起身,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一把抓起瘫软在地、已经吓得失禁失语、只会发出嗬嗬怪声的陈浩,如同拖拽一件死物,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夜色深沉,朔风如刀。
东城墙下,临时点起了几支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城墙上斑驳的血迹和刀痕,也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惊惧、麻木或愤怒的脸。陈浩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死死按跪在冰冷的土地上。
陈阎山站在一旁,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他缓缓抽出了自己那把豁了口、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环首刀。刀身在火光下反射出暗红的光泽。
他看了一眼瘫软如泥、涕泪糊了满脸、眼神涣散的陈浩,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二哥。他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北境所有的寒意都吸入肺腑,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叛国者!杀——无——赦——!”
伴随着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刀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不!!!”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带着惊骇、绝望表情的头颅滚落尘埃!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重重扑倒在地,脖颈处喷涌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冻土。
陈阎山保持着挥刀斩下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握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滚烫的鲜血溅了他半身一脸,在火光下更显狰狞。他缓缓垂下刀,刀尖滴落的血珠砸在冻土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首,只是对着周围的士兵和闻讯赶来的百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叛贼的下场!镇北城,人在城在!城亡人亡!敢有异心者,犹如此獠!”
……
短暂的停战间隙,如同暴风雨中偷来的一丝喘息。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笼罩镇北城的阴云,驱散些许寒意时,饱经蹂躏的城墙上,出现了一幕幕与昨夜血腥行刑截然不同的景象。
无数百姓,男女老少,自发地、沉默地涌上了城头。他们挑着担,挎着篮,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担子里、篮子里、车上,是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物。有粗糙却分量十足的大个杂粮窝头,有熬得浓稠、加了盐粒的稀粥,有腌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甚至还有一些人家咬牙拿出来的、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碎末,混在菜汤里,散发着难得的油腥香气。
“军爷!吃口热的吧!刚出笼的!”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将一个热腾腾的窝头塞到一个靠在垛口后、满脸烟灰血污、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的年轻士兵手里。那士兵的手因为脱力而颤抖着,接过窝头,触手的温热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一颤。
“娃,慢点吃,别噎着,喝口热汤顺顺。”另一个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用缺口的陶碗盛了一碗滚烫的菜粥,递给一个嘴唇干裂、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少年兵狼吞虎咽地啃着窝头,含糊地应着,接过热粥,滚烫的温度从碗壁传到掌心,仿佛也传到了心底。
“爹!爹!吃这个!”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费力地举着一个比她巴掌还大的窝头,跑到一个正在修补破损女墙的军汉面前。那军汉停下手中的活计,布满老茧的大手接过窝头,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满是疲惫和风霜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用粗糙的手指刮了刮女儿冻红的小脸。
一位沉默寡言的跛脚老铁匠,推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小车,车上放着修补好的刀枪和几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他走到一群围坐在一起、默默啃着窝头的伤兵旁,也不说话,只是拿起他们丢在一旁卷了刃、崩了口甚至断掉的武器,放到炉火上,抡起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那单调而有力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城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还有那个瞎眼的老婆婆,摸索着,将一捆捆用旧布条搓成的、浸了药汁的绷带,颤巍巍地递给忙碌的医官……一个跛脚的老兵,默默地将自己省下的半块腊肉,塞进了一个断了腿、躺在担架上呻吟的同袍手里……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痛哭流涕。只有无声的传递,只有粗糙食物散发出的腾腾热气,只有那些关切的眼神,那些粗糙手掌传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食物。这些最平凡、最卑微的百姓,用他们仅有的、最朴实的方式,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对家园的守护、他们对这些用血肉之躯挡在前面的士兵们最深的感激和依赖,无声地倾注在这冰冷的城墙上。
滚烫的食物落入冰冷的肠胃,带来的不仅是热量,更是一种近乎灼烧的力量。许多士兵捧着热腾腾的窝头或汤碗,看着身边这些沉默而坚韧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与城共存亡的决绝,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们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粗糙的食物,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和力量,连同食物一起,狠狠地吞下去,化作支撑自己继续站在这死亡线上的脊梁!
陆昭靠在一个箭垛后,大口啃着一个窝头,噎得直伸脖子,旁边一个妇人连忙递上一碗热汤。他灌了一大口,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城外黑压压的敌营,又看了看身边沉默进食、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同袍和百姓,布满污垢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带着血性的笑容,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林羿:“老林,吃饱了没?吃饱了,等会儿周狗再来,老子多砍他几个狗头!”
林羿没说话,只是用力地将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狠狠咀嚼着,望着城下那片如同巨兽蛰伏的敌营,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
……
镇北城如同一个顽强到令人发指的钉子,死死楔在北周的咽喉要道上。杨玄感的十万大军,如同狂暴的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击了整整一个月!云梯、冲车、投石机、掘地道、夜袭、强攻……所有能用的手段轮番上阵,城下尸骸堆积如山,城墙几度摇摇欲坠,却又在守军和百姓近乎疯狂的搏杀下一次次被稳住。
鲜血浸透了每一块墙砖,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猎猎作响。这座孤城,硬生生扛住了十万虎狼一个月的狂攻!杨玄感那张原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如同锅底。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望着那座伤痕累累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城池,眼神阴鸷得可怕。韩擒虎的咆哮声在营中回荡,带着气急败坏的焦躁。他们无法理解,这区区万余残兵,加上一群泥腿子百姓,凭什么能撑这么久?那股支撑着他们死战不退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而更让他们如芒在背的,是来自南方的牵制。
千里之外,南疆。
原本浩浩荡荡、誓师北上救援天京和长公主的宁王萧景琰,此刻却被死死钉在了距离天京数百里的苍梧平原上。
一面面狰狞的玄狼战旗遮天蔽日,十万北周精锐如同移动的铁壁,横亘在萧景琰五万南疆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帅旗之下,宇文烈一身玄甲,如同山岳般端坐于战马之上。他深陷的眼窝中,幽光平静无波,只是遥遥望着对面南疆军阵中那杆猎猎作响的“萧”字王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
他根本不需要强攻萧景琰。他只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牢牢地挡在这里,让萧景琰寸步难行。天京已破,镇北城被围,萧清璃和张雪柠都在他手中。时间,站在他这边。他耗得起,而急欲救姐的萧景琰,耗不起。
“殿下!强攻吧!末将愿为先锋!撕开宇文烈的防线!”萧景琰身边,一员虎将按捺不住,急声请战。
萧景琰骑在马上,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俊朗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和焦灼。他死死盯着远方那道铁灰色的、无边无际的敌军阵线,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姐姐萧清璃落入敌手的消息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挥军冲杀过去,踏破敌阵,直捣天启!
但他不能。宇文烈以逸待劳,防线固若金汤。他麾下这五万南疆军虽勇,却是长途跋涉,疲惫之师。若强行冲阵,正中宇文烈下怀,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姐姐,还会将这五万南疆精锐葬送于此!
“传令!”萧景琰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扎营!加固营寨!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战!”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令人绝望的铁壁防线,银甲下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他望向北方,那镇北城浴血的方向,那北周国都天启城的方向,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和刻骨的恨意。
“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