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同巨大的灰幔,将镇北城紧紧包裹。城外的喊杀声、战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余下风卷着沙砾扑打城墙的呜咽,以及伤兵压抑的痛哼,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持续了一整日的猛攻,终于暂告段落,留下满目疮痍的城墙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城东,一处还算完好的小院,门楣上悬挂的“陈府”木匾在风中微微晃动。院内堂屋,烛火昏黄,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一张不大的方桌摆着几样粗陋的饭食:一盆几乎看不到油星的菜汤,几个杂面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疙瘩。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寡淡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陈敬之坐在主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典史,头发已花白大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他穿着深青色长衫,面容清癯,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忧虑和疲惫。他沉默地端起碗,小口啜着那稀薄的菜汤,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有些艰难。长子陈玉楼坐在他下首,一个眉眼敦厚的青年,穿着半旧的布衣,他身旁坐着他的妻子王氏,一个面容温婉、穿着同样朴素的年轻妇人。王氏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童,小名粟儿,此刻正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桌上几乎没什么吸引力的食物。而桌子的另一端,安静地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陈芙蓉。她穿着干净的浅绿色襦裙,梳着简单的双丫髻,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阴影,手里捏着一个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拘谨而沉默。她是这个家里最特殊的存在,是陈敬之心中最深的亏欠和最柔软的挂念。
“爹,喝点汤。”陈玉楼将汤盆往父亲那边推了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天周狗攻得凶,三弟在城头…怕是累坏了。”
陈敬之放下碗,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那里隐隐能望见城墙上摇曳的火把光芒。“阎山…是条汉子。”他声音低沉,带着老父的骄傲和深沉的忧虑,“只是这城…唉…”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正是陈浩。他穿着一身与这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锦缎袍子,虽有些旧了,但在昏暗的烛光下依旧显得扎眼。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亢奋和心虚的潮红,脚步也有些虚浮,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进门扑面而来。
“爹!大哥!嫂子!芙蓉!都在呢?”陈浩咧嘴笑着,自顾自地拉开一张凳子坐下,眼睛扫过桌上简陋的食物,撇了撇嘴,“啧啧,就吃这个?连点荤腥都没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陈敬之眉头立刻锁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严厉的光:“浩儿!你去哪了?满身酒气!眼下是什么时候?城头将士在浴血,你……”
“哎呀爹!”陈浩不耐烦地打断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急切,“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城头?还守个屁啊!您没看见外面?杨玄感的十万大军!铁桶一样!韩擒虎那杀神就在城下!咱们这点人,够人家塞牙缝的吗?早晚是个死!”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响,也震得王氏怀里的粟儿一哆嗦,哇地哭了起来。王氏连忙低声哄着。
“闭嘴!畜生!”陈敬之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大敌当前,竟敢说这等丧气话!动摇军心,你这是要被杀头的!”
“军心?”陈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环视着屋内众人惊恐或愤怒的脸,“爹!您醒醒吧!这镇北城就是口棺材!咱们全家都得埋在这儿!您看看粟儿,才多大?您忍心让他跟着一起死?”
他的目光转向抱着粟儿的王氏,声音带着刻意的悲悯:“嫂子!你忍心看着粟儿被周军的马蹄踩成肉泥吗?还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兵痞……”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那恶意的暗示让王氏脸色瞬间煞白,紧紧抱住哭闹的儿子,身体微微发抖。
陈浩又看向一直沉默低头的陈芙蓉,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语气放得“温柔”了些:“芙蓉,乖女儿,你留在这破城里,万一城破了,落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周军手里……那可就生不如死了!爹认识北周军中的贵人!只要你跟爹走,爹保你平安,还能过上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不比在这等死强百倍?”
陈芙蓉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屈辱,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看向陈敬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浩!你混账!”陈玉楼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这个一向敦厚的汉子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陈浩的鼻子,“那是你女儿!你还是不是人!要带着她投敌。”
“大哥!”陈浩也站起来,毫不示弱地顶回去,“我这是为你们好!为咱陈家留条根!难道真要陪着古星河那个疯子一起完蛋?他连自己妹妹都保不住,被宇文烈抓回天启去了!长公主也成了阶下囚!他还有什么指望?咱们凭什么给他陪葬?”
“住口!”陈敬之猛地一拍桌子,须发皆张,浑浊的老眼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怒意,“君辱臣死!国难当头,岂能言降?!我陈敬之虽只一介微末典史,也知忠义二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陈家的根,是堂堂正正的骨气!不是摇尾乞怜的活命!你这畜生,给我滚出去!”
“爹!您老糊涂了!”陈浩也急了,声音尖利起来,“什么忠义?能当饭吃?能救粟儿的命?能保芙蓉?识时务者为俊杰!北周势大,宇文烈那是天下枭雄!跟着他才有活路!才有富贵!大哥!嫂子!你们劝劝爹啊!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全家死绝吗?!”
屋内吵成一团。陈敬之怒骂,陈玉楼呵斥,王氏抱着哭泣的粟儿瑟瑟发抖,陈芙蓉捂着嘴无声地流泪。陈浩如同疯魔一般,在家人中间声嘶力竭地游说、威胁、哀求,将血淋淋的恐惧和卑劣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每个人面前。空气里充满了绝望、愤怒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哐当!”
就在这混乱不堪、如同油锅沸腾的时刻,院门被一股巨力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飞溅!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身影如同煞神般冲了进来!正是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的陈阎山!他脸上沾满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头盔不知丢在何处,头发被汗水血水黏成一绺绺,左臂上缠着浸透鲜血的布条,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豁了口、沾着碎肉骨茬的环首刀!浓烈的血腥味和战场上的硝烟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
他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屋内的争吵,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受伤猛虎般的眼睛,瞬间就死死钉在了陈浩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那目光里的怒火和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烈焰,将陈浩焚烧殆尽!
“陈——浩——!”陈阎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这卖国求荣、猪狗不如的畜生!竟敢蛊惑家人叛变?!老子剁了你!!”
话音未落,陈阎山如同离弦之箭般猛扑过去!手中那柄饱饮敌血的环首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毫无花哨地朝着陈浩的脖子狠狠劈下!完全是战场上搏命杀敌的招式,快!狠!绝!
“啊——!”陈浩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刀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下一缕头发,狠狠劈在他刚才坐的凳子上,咔嚓一声将凳子劈成两半!
“三弟!住手!”陈玉楼惊骇大叫,想要阻拦。
“阎山!不可!”陈敬之也厉声喝道。
但陈阎山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一击不中,怒火更炽,反手又是一刀横扫,逼得陈浩狼狈不堪地撞在墙上。陈浩吓得屁滚尿流,涕泪横流地哭喊:“老三!三弟!我是你二哥啊!饶命!饶命啊!我都是为了家里好……”
“闭嘴!你不配当我二哥!”陈阎山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又是一刀当头劈下!陈浩抱头鼠窜,撞翻了桌上的汤盆,菜汤泼了一地,碗碟碎裂。
“爹!大哥!救我啊!老三要杀人啦!”陈浩哭爹喊娘,在狭小的堂屋里东躲西藏,撞得桌椅板凳乒乓作响。王氏尖叫着抱着粟儿躲到陈玉楼身后,陈芙蓉也吓得缩到了墙角。陈敬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个儿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场面彻底失控!刀光闪烁,哭喊震天,桌椅翻倒,碗碟破碎!这个小小的堂屋,瞬间变成了比城外战场更加混乱血腥的修罗场!
“畜生!给我跪下!”陈阎山抓住一个破绽,一脚狠狠踹在陈浩的腿弯!陈浩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满是菜汤和碎瓷的地上。陈阎山如同抓小鸡般,用未受伤的右手一把揪住陈浩的后衣领,膝盖重重顶在他的后腰!同时,他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腰间用来包扎伤口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布条,动作麻利得如同在战场上捆俘虏,三下五除二,将陈浩挣扎的双手死死反绑在背后,勒得陈浩杀猪般嚎叫起来。
“爹!大哥!你们看看!看看这个畜生!”陈阎山喘着粗气,额头青筋暴跳,指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瘫在地上涕泪横流的陈浩,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想害死我们全家!想害死芙蓉!想当北周的狗!此等逆贼,国法家规,都容他不得!”
他猛地弯腰,如同拖死狗一般,揪着陈浩的头发,不顾他的哀嚎,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阎山!你要做什么?!”陈敬之厉声喝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做什么?”陈阎山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战场归来的铁血和决绝,“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将军府!军法处置!”
“三弟!不可啊!”陈玉楼想要上前阻拦。
“大哥!”陈阎山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玉楼,一字一句,如同刀刻斧凿,“今日不杀他,明日就会有十个、百个陈浩!这城,还守得住吗?!我陈阎山在城头杀敌,不是为了保护这等叛国贼子!”
他不再理会身后家人的呼喊和哭泣,拖着哭嚎挣扎的陈浩,如同拖着一件肮脏的垃圾,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院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堂屋一片狼藉,浓重的血腥味、菜汤的馊味和陈浩留下的尿骚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陈敬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王氏抱着还在抽噎的粟儿,无声流泪。陈芙蓉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老三,三弟!你听我说,我们在凉州的时候,大昭没了!如今南谕也不要我们,北周要打镇北城,什么是国!你告诉我,你是哪国人?镇北城不是我们的家!只能投靠北周,我们才能回家,回凉州,回到那个我们长大的地方,听我一句劝吧,他古星河不过一个外来人,凉王的一个养子,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一回来就带领着我们,凭什么?”
陈浩依旧撕心裂肺的喊着,但陈阎山并没有理财。
……
镇北城,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