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家”。简陋、原始,却透着一股顽强生存的秩序感。
野人走到洞中央,肩膀一沉,“轰隆”一声,将沉重的熊尸卸在地上,整个洞穴似乎都随之震了一下。他不再看古星河,径直走到角落,拿起一块边缘被打磨得相对锋利的黑色燧石片——那是他唯一的工具。他蹲在熊尸旁,开始专注地切割。
燧石片显然不够锋利,切割厚韧的熊皮和坚韧的肌腱时,发出沉闷而费力的“嗤啦”声。野人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手臂肌肉绷紧,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垢,蜿蜒流下。他切割的动作笨拙而直接,毫无技巧可言,只是为了尽快得到能填饱肚子的肉块。
终于,他费力地切下了一大块带着肋骨的鲜红熊肉。他甚至没有试图去升起篝火,只是用手随意抹了一把肉块表面凝结的血块和沾染的泥土,然后便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牙齿撕扯着坚韧的生肉,发出令人惊悚的咀嚼声。暗红的血水顺着他沾满污垢的下巴流淌,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
古星河默默站在洞口附近,手里还提着那只冰冷的熊掌。看着眼前少年茹毛饮血的情景。他走到那堆篝火余烬旁,蹲下身,小心地拨开灰烬,露出下面暗红的炭火。他熟练地添上几根洞内备好的干柴,轻轻吹了几口气。橘红色的火苗很快重新跃动起来,驱散了洞内的阴冷和黑暗,也带来了温暖和一丝熟食的气息。
火光跳跃着,将洞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摇曳的光晕,也照亮了那个正在生啖熊肉的野人少年。
古星河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下,穿透了少年脸上厚重的污垢和凝结的血块,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脸廓。下颌的线条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圆润,鼻梁的轮廓在火光下显得挺直。那双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带血的生肉,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了眼底的情绪。
这张脸,虽然被泥污和血渍覆盖得面目全非,但那骨相,分明还是个未曾长开的少年!古星河心中一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如何独自一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里存活下来?还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力量和搏杀技巧?这绝不是生来就生活在这里的野人!他的动作里,还残留着属于人类社会的、被刻意训练过的痕迹。
古星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掠过少年沾满血污的脖颈。火光跳动,照亮了他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厚厚的泥垢似乎被什么东西蹭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一点暗沉的颜色。
不是皮肤,也不是血污。
那是一个硬物的边角,半掩在泥垢和汗渍之下。
古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借着篝火更明亮的光芒凝神细看。
没错!那是一块金属!深深嵌入泥垢之中,只露出极小的一部分边缘和微微凸起的轮廓。那轮廓……古星河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被污垢覆盖,但那微微弯曲的弧度,那隐约可见的、如同獠牙般的凸起,还有金属本身在火光下透出的、非比寻常的幽暗光泽……
像极了调动千军万马的兵符——虎符!而且是断裂的、只剩下半枚的虎符!
寒意瞬间沿着古星河的脊椎窜升!一个被遗弃在原始森林的孩子……脖颈上嵌着半枚染血的虎符?这背后隐藏着什么?这少年身上背负的秘密,如同这幽深的森林,浓雾弥漫,深不可测。
“你……”古星河张了张嘴,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干涩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埋头撕咬生肉的少年动作猛地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沾着血丝的牙齿还咬着一块肉。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过额前垂落的乱发,望向古星河,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如同迷途的幼兽。
他似乎听懂了“名字”这个词,但这概念对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雾墙。他歪了歪头,乱发滑向一边,露出了更多被泥垢覆盖的额头。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呃……阿……阿……”
声音干涩低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生锈铁片在摩擦。他努力地想要表达什么,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显出孩童般的困惑和焦急,但最终只化作几个毫无意义的单音。他烦躁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撕咬起手中的生肉,仿佛要将这无法言说的郁结都发泄在食物上。
古星河的心沉了下去。语言的能力几乎丧失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他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少年单薄的脖颈上。无数疑问在古星河脑中翻腾。他是谁?来自何方?为何被遗弃?那半枚虎符,又牵涉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在洞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洞内弥漫着生肉的血腥和柴火燃烧的气息。古星河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看到了一场被时间尘封的悲剧,正随着这跳跃的火焰,一点点撕开它血色的帷幕。
凤藻宫,南谕皇城深处最华丽的囚笼。
月光是吝啬的,只透过那镶嵌着繁复鎏金花纹的高大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的光带,在地面昂贵的波斯绒毯上,切割出几块苍白冰冷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从宫殿深处渗出的绝望与沉寂。
萧清璃独自坐在那方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人的凤榻边缘。她身上繁复华丽的宫装,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案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却像一层沉重坚硬的壳,将她紧紧包裹。一头如瀑青丝失去了白日里精心梳理的华髻,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背后,衬得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愈发苍白憔悴,如同上好白瓷,美丽而易碎。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物——一枚断裂的白玉簪,那是古星河去年送她的。簪体从中断开,断口锋利如刃。那是她今日被内侍“请”回凤藻宫时,在宫门前与侍卫推搡间,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此刻,断裂的簪体深深陷入她柔嫩的掌心,尖锐的断口刺破了肌肤。
一滴,两滴……
粘稠温热的血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渗出,沿着玉簪冰冷的断面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深色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湿痕。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痛楚来自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的地方。
殿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轮值看守的宫廷侍卫。
“啧,长公主殿下这又是何苦?北周太子妃,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尊荣……”
“嘘!慎言!陛下旨意,也是为她好,为两国邦交……”
“听说那位太子殿下……性子可不太好相与……”
“那也是天潢贵胄!总比……”声音更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冰冷的针,刺在萧清璃的心上。
比什么?比跟着那个一无所有、漂泊无踪的江湖术士古星河?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无边孤寂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
“姑姑……”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孩童般怯懦和依恋的声音,忽然从厚重的殿门阴影里传来。
萧清璃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将染血的玉簪藏入袖中。
一个巨大的身影,抱着一只宽大的食盒,像只笨拙的小熊,从虚掩的殿门缝隙里挤了进来。是太子萧景睿。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常服,却皱巴巴的,衣襟上还沾着几点可疑的酱汁污渍。一张圆润的小脸,眼睛大而清澈,却缺乏同龄人的机敏灵动,带着一种懵懂的天真。
他费力地抱着沉重的食盒,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跑到萧清璃面前,仰起脸,献宝似的将食盒高高举起:“姑姑!吃!好吃的!景睿……偷偷拿的!”他说话有些慢,字词像是要费力地从记忆里一个个翻找出来,但那份纯粹的欢喜和关切,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
萧清璃看着侄子那双不染尘埃、写满“快夸我”的眼睛,心头的坚冰仿佛被这稚嫩的温度烫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抚过萧景睿柔软的发顶。这孩子,是这冰冷宫廷里,唯一还愿意、还敢靠近她的暖意了。
“景睿真乖。”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萧景睿得了夸奖,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他笨拙地将食盒放在萧清璃脚边的绒毯上,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宫廷点心:做成小兔子模样的雪白奶酥、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还有几块金灿灿的栗子糕。只是大概一路抱着跑来,颠簸之下,点心大多散了形,小兔子的耳朵歪了,虾饺也挤破了几只,露出里面的馅料。
“姑姑吃!”萧景睿拿起一块压扁了的栗子糕,不由分说就往萧清璃手里塞。他的手温热,带着特有的柔软。
萧清璃接过那块不成形的糕点,指尖感受到侄子掌心的温度。她看着萧景睿清澈见底、满是期待的眼睛,心头那点暖意迅速被更深的悲凉覆盖。这孩子,他甚至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他的姑姑为何被关在这里,不明白他父皇那道旨意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单纯地知道,姑姑不开心了,要送好吃的来。
“姑姑,别哭。”萧景睿忽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萧清璃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湿痕。他仰着小脸说道:“景睿会保护姑姑的...”
萧清璃心头像是被那断裂的玉簪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栗子糕,糕点在她掌心碎裂,金黄的碎屑簌簌落下。袖中,那断裂的玉簪再次刺入掌心的伤口,新鲜的、更剧烈的疼痛传来。
她的这个侄子,南谕的太子如今已经十七岁,却智力还如同孩童一般,许多大臣曾也想废除太子,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更多的人愿意让这个太子继位,方便掌控。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再抬起时,那双曾潋滟如春水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看着侄子懵懂却充满信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景睿,记住姑姑的话。在这宫里,除了我……谁的话,都不要信。”她顿了顿,指尖用力到发白,“包括……你的父皇。”
萧景睿似懂非懂,但姑姑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让他感到陌生的冰冷和凝重,让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萧清璃沾着栗子糕碎屑和一点血迹的裙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月光依旧冰冷,透过窗棂,无声地笼罩着这对被囚禁的姑侄。凤藻宫死寂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冰层下,正悄然碎裂、燃烧。断裂的玉簪在袖中染血,如同一个沉默的、染血的誓言。
遥远的原始森林深处,山洞里的篝火正噼啪作响,将跳跃的光影投在粗糙的岩壁上。古星河凝视着火光下少年脖颈间那半枚若隐若现、染着污垢与陈血的虎符,眼神复杂难明。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伸手解下自己肩上那同样沾染了林间湿气和尘土的粗布包袱。
包袱摊开在篝火旁相对干净的地面上。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几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还有……几卷用坚韧皮绳仔细捆扎的古老书籍。书籍的表面的皮革已经磨损泛白,透露出漫长岁月的痕迹。
古星河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抚过最上面那卷皮卷。指尖的触感粗糙而熟悉。他解开了皮绳,缓缓将书籍展开。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皮卷上密密麻麻、用极其古老的朱砂混合着某种矿物颜料绘制的图纹。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星斗运行的轨迹、山川地脉的走向、以及无数玄奥难解的符号交织成的庞大网络。这正是鬼谷一脉至高秘典——《天机策》的真本!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象征着洞彻天地玄机的篇章上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落向了皮卷的最后部分,也是他刚刚在灵蛇谷那个隔绝尘世的石洞中,耗尽心血才最终参悟的部分。
那里,朱砂描绘的星轨变得异常繁复而诡异,如同无数猩红的丝线缠绕、冲突、最终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终点。象征帝星的光点黯淡无光,被一片浓重如血的暗影——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类似战场硝烟和破碎兵戈的形态——所重重包围、侵蚀。在帝星黯淡的光晕旁,另有一颗异常明亮、却透着一股妖异紫芒的星辰,其光芒如贪婪的触手,正竭力缠绕向帝星所在的位置,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凶兆。图卷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八个古篆小字:
荧惑守心,紫薇易主。兵戈劫起,血浸山河。
古星河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洞悉命运后的沉重,缓缓抚过那八个字。指尖停留在“荧惑守心”的星图上,那象征战乱与灾厄的猩红星轨,在火光下仿佛真的流动起来,散发出不祥的光晕。他闭上眼,灵蛇谷石洞中,最后时刻那种灵魂与天地玄机碰撞、撕裂又重组的极致痛苦与明悟感,再次清晰地浮现。力量在血脉中奔涌,但这力量带来的,却是这幅预示着帝国倾覆、万民倒悬的星图。
篝火的光芒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随着火焰的跳跃而扭曲晃动,如同一个沉默而忧惧的巨人。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蜷缩在角落、抱着一条血淋淋的熊腿啃食的少年。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停下了撕咬的动作,也抬起头望了过来。火光映在他沾满血污和肉屑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依旧是孩童般的懵懂和对食物的专注。他脖颈上,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在火光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山洞外,是吞噬一切的原始森林,危机四伏。山洞内,篝火温暖,却映照着一段染血的虎符和一个预示着山河破碎的天机。古星河的目光,在懵懂啃食熊肉的少年、在手中那卷昭示着血火劫难的《天机策》末章之间,缓缓移动。
那半枚虎符的轮廓,冰冷而突兀地刺入少年的血肉,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疤。古星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狰狞的断口上,一种尖锐的直觉刺破迷雾——这绝非装饰。它是一块残骸,一块被强行烙印在这少年生命里的、属于某个血腥过往的残骸。是谁?为何?这枚象征着杀伐与权柄的碎片,与这懵懂茹毛的少年,构成了世间最荒诞也最残酷的图景。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光影在少年沾满血污的脖颈上投下变幻的阴影,那半枚虎符如同活物,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