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殿,浓郁的毒息。古星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断裂的经脉在每一次轻微的动作中发出无声的哀鸣。那几根幽蓝的长针依旧扎在关键穴位,针尾的微颤带来深入骨髓的寒痛,却也强行压制着翻腾的内伤,让他不至于立刻散架。
“喂!破口袋!”清脆如银铃,却带着毫不掩饰戏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云雀儿赤着双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床边,翠羽短裙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碧绿剔透、形似竹笛的短杖,杖头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啄的毒蜂。她歪着头,用短杖的蜂嘴轻轻戳了戳古星河裹着厚厚药布、动弹不得的手臂。
古星河看着眼前的少女,喊了一声:“云雀儿?”
“哦?你认得我?”少女问道。
“天骄大会的时候见过你。”
“哦~你是江砚峰身边的那位,我好像远远的见过你,没想到你命挺硬,拖着这种身体也敢闯灵蛇谷。”云雀儿说着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扔给古星河,“你都变成乞丐了,别误会,衣服我找人给你脱的,穿上这个吧。”
古星河这才发现,身上竟没有穿衣服,有些尴尬的把衣服穿上。
“师父说你骨头渣子暂时粘住了,死不了啦!”她笑嘻嘻地,圆溜溜的杏眼弯成月牙,“躺了三天,骨头都躺酥了吧?走,带你开开眼,看看我们这‘阎王殿’到底啥样!省得你死都不知道死在谁家炕头上!”她语气轻松得像在邀请邻居串门,但那蜂嘴短杖戳过来的力道,却让古星河疼得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根本不容拒绝。云雀儿小手一扬,那根翠羽长鞭如同活物般从她腰间滑出,“啪”地一声轻响,鞭梢灵巧地卷住古星河完好的那只手腕,一股不容抗拒的柔力传来。
“起!”少女轻喝一声,手腕微抖。
古星河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被一股巧劲硬生生从冰冷的石床上扯了起来,双脚虚浮地沾了地。断裂的肩胛和全身的经脉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全靠那幽蓝长针镇压和手腕上传来的鞭梢力道才勉强站住。他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
“啧,真弱。”云雀儿嫌弃地撇撇嘴,手腕又是一抖,长鞭卷着他的手腕,如同牵着一头不情不愿的病牛,“跟紧点,丢了喂小蛇蛇可不管哦!”
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赤足踩过冰冷光滑、偶尔渗出诡异粘液的石板,轻盈得如同林间小鹿。古星河则步履蹒跚,每一步都牵动全身伤口,被那根长鞭半拖半拽地跟在后面,狼狈不堪地离开了那座弥漫着药毒气息的中央石殿。
“喂,你这是要拉我游街呢?”古星河有些不满道。
云雀儿嘿嘿一笑,松开了手中的鞭子。
光线似乎亮了一些,空气依旧浑浊,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浓郁药味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驳杂、难以形容的气息——腐草的霉味、奇异花香的甜腻、某种矿石的硫磺气息、还有若有若无的……活物腥气。
他们进入了一条宽阔的天然溶洞通道。通道两侧,被人工开凿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窟石室。这里便是灵蛇谷隐世门派的核心聚居地。
通道并不冷清。随着云雀儿带着一个气息奄奄、明显是生面孔的外人出现,那些原本在各自石室门口忙碌、或是在通道阴影中低声交谈的身影,纷纷投来了目光。
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笼罩了古星河。这些谷民大多穿着简单的粗布或兽皮衣裳,面色带着常年不见强烈阳光的苍白,许多人脸上、手臂上都有着奇异的刺青或疤痕,与各种毒虫毒草为伴的气息浸透了他们的骨子。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正守在一个石臼旁,费力地捣着里面一堆色彩斑斓、还在微微蠕动的怪虫。看到云雀儿和古星河,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颤巍巍地抓起一把刚捣好的、黏糊糊、散发着刺鼻腥甜的虫浆,就朝古星河递过来。
“雀儿丫头…带客人啦?来来,尝尝婆婆新配的‘百足糖’…提神醒脑…好得很…”老婆婆的声音嘶哑含混。
古星河看着那团蠕动黏腻、还沾着不明汁液的“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更白了。
“哎呀,虫婆婆!”云雀儿眼疾手快,翠羽鞭梢轻轻一荡,巧妙地隔开了那只递过来的手,笑嘻嘻道,“他刚捡回半条命,虚不受补啦!您这糖,留着自己吃吧!”说着,还俏皮地朝古星河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我救了你一命。
虫婆婆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收回手,把那团东西塞进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没走几步,旁边一个石室里传来“咕呱”一声沉闷的蛙鸣。一个光着膀子、肌肉虬结、脸上纹着一只狰狞毒蝎图案的大汉探出头来。他石室内热气腾腾,中央一口大石锅里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的气味令人作呕。大汉肩上,趴着一只足有脸盆大小、通体布满紫黑色毒瘤的巨型蟾蜍。
“嘿!雀儿!”大汉声如洪钟,震得通道嗡嗡作响,目光落在古星河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这就是惊动白蛇的那小子?看着像个豆芽菜嘛!喂,小子!”他粗鲁地朝古星河扬了扬下巴,“要不要摸摸俺的‘紫金将军’?沾沾福气!保你以后百毒不侵!”说着,那只巨大的毒蟾蜍在他肩头鼓胀起气囊,发出威胁的“咕咕”声,粘稠的毒涎从嘴角滴落。
古星河嘴角抽搐,只觉得这“福气”沾上怕是立刻就要去见阎王。
“蝎子叔!”云雀儿不满地跺了跺脚,翠羽鞭梢指向那毒蟾蜍,“你的‘将军’口水流到我的新裙子啦!再吓唬人,我就让小白蛇晚上钻你被窝!”
那被称作“蝎子叔”的大汉闻言,脸色居然微微一变,似乎对“小白蛇”颇为忌惮,嘿嘿干笑两声,缩回了脑袋,只留下石锅里翻滚的毒液和沉闷的蛙鸣。
一路前行,类似的“热情”招呼层出不穷。有沉默寡言的老者递来一株叶片如同人眼般眨动的怪草让他“闻闻香”;有面色阴鸷的妇人抱着一个瓦罐,罐口黑雾缭绕,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虫影翻腾,阴恻恻地问他“要不要养只本命蛊防身”;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躲在暗处,朝他扔来几颗会爆炸出彩色毒烟的“霹雳果”,被云雀儿一鞭子抽散,换来一串银铃般的哄笑。
这些谷民,功力大多平平,甚至许多人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内息波动。他们的力量,似乎都凝聚在那些千奇百怪的毒物、蛊虫和诡异的药剂之中。整个山谷弥漫着一种原始、蛮荒、与剧毒共生的奇异氛围。古星河如同闯入异域的羔羊,在云雀儿这根“鞭子”的牵引下,艰难地穿行于这片“热情”的毒海,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药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目光虽然古怪,却并无太多实质的恶意,更多是长久封闭环境下对外来者的纯粹好奇。
通道尽头,是一处相对开阔的石厅。石壁上爬满了散发着幽蓝荧光的藤蔓,中央有一汪不断冒着气泡的浑浊温泉,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和矿物质气息。几个谷民正在池边处理着某种坚韧的兽筋,似乎在制作弓弦或鞭索。
古星河实在支撑不住,靠在一根冰冷的石笋上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
云雀儿松开鞭梢,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怎么样,‘阎王殿’的街坊邻居,够热情吧?”
古星河扯了扯嘴角,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声音嘶哑:“…多谢…云雀儿姑娘…带路。”
“不谢不谢,”云雀儿摆摆手,翠羽短杖在指尖灵活地转动,“师父说了,看在你师父‘鬼谷先生’的面子上,让你死前开开眼,也算积德了。”
鬼谷先生!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古星河疲惫麻木的神经。他猛地抬头看向云雀儿。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岩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石厅上方一个幽暗的洞口传来:
“鬼谷?呵…那老鬼…骨头怕是都化成灰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石厅内所有的杂音。
古星河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幽暗的洞口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仿佛由无数干枯蛇皮拼接而成的宽大黑袍,身形枯槁,如同风干的树桩。脸上覆盖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光滑无比,只在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面具下的目光,冰冷、死寂,如同两口埋葬了万载寒冰的古井,穿透了空间,牢牢地锁定在古星河身上。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弥漫开来,石厅内所有谷民瞬间噤若寒蝉,连那池中的气泡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灵蛇谷谷主!
“虽然你们救了我,可我也不允许你说我的师父!”古星河怒目圆睁看着眼前的人。
“他…或许早知你必遭此难,”谷主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漠然,“你体内…有他留下的‘星移引’。此引…唯有入谷,方能被老夫…感知。”
星移引!古星河心神剧震!那是鬼谷一门极其隐秘的追踪引信,无声无息,若非特定契机引动,连宿主自身都难以察觉!原来如此…师父早已布下后手!为弟子铺就了一条通往这绝境毒谷的生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巨大的谜团瞬间攫住了古星河的心脏。
“十年前,我派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摇摇欲坠,鬼谷老道来过一次,他助老夫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也就是这灵蛇谷,他让我帮他一次,可又没有说如何帮,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谷主诉说着往日与鬼谷先生的约定。
这一切都在师父的布局中吗?师父啊,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谷主那枯槁的身影在幽暗的洞口微微动了一下,黑袍如同死寂的潭水般无声流淌。“既是他…给你的机缘…便给你。”他转向石厅下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雀儿,去‘寒月潭’,取那株月见草来。
云雀儿脸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一些,圆溜溜的杏眼在谷主和古星河之间转了一圈,脆生生应道:“是,谷主爷爷!”身影一晃,翠羽轻扬,人已如一道碧色流光,瞬间消失在通道深处,快得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香风。
“你,随老夫来。”谷主的目光再次落在古星河身上,枯瘦的手指向石厅另一侧一条更加幽深、寒气森森的通道。
古星河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剧痛,艰难地迈步跟上。
谷主指着前面一个寒玉制成的床,“坐下。”
古星河没有犹豫,一屁股坐了上去,瞬间感觉寒意遍布全身,可内力全失,他无法抵御这个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