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衡收笛而立,玉笛尖端的真气锋芒缓缓敛去,月白长袍上沾了几点泥污和血迹,呼吸略显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杀手消失的方向,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江砚峰还剑入鞘,剑鸣余音袅袅。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又灌了一口酒,眼神却没了之前的狂放,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妈的,跑得倒快!下次定要斩下那双爪子下酒!”
护卫统领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脸色铁青地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手救治伤员、清理道路。他走到苏玉衡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沉重:“公子…护卫折损近半…属下无能!”
苏玉衡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些死去的护卫,最终落在被护卫扶起、脸色惨白如纸的古星河身上,眼神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收敛兄弟们的遗体,重伤者速速救治。此地不宜久留,轻伤者警戒,其余人,立刻清理道路,尽快启程!”
“是!”统领咬牙领命。
车队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沉默。夕阳将落时,染血的残破车队,终于望见了那被浩渺烟波温柔环抱的姑苏城。
古老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出沉静的轮廓,城楼飞檐如同剪影。宽阔的运河如玉带般绕城而过,千帆停泊,桅杆林立。码头上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粼粼的水波中,碎成一片流动的金星。空气中传来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夹杂着市井的喧嚣与远处丝竹管弦的隐约之声,江南的繁华与温柔扑面而来。
然而,此刻的码头,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闹与肃穆。
数十艘装饰华美的大小画舫、客船整齐地停靠在最宽阔的主码头旁。码头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皆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人物。江南道上有头有脸的世家家主、门派长老、富商巨贾,竟似齐聚于此。他们神情各异,或恭敬,或审视,或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运河的入口处,像是在恭候着什么大人物的驾临。
在这群显贵的最前方,由数名衣着体面的管事和健仆簇拥着,赫然立着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夫人。她身着深紫色绣金万寿纹的锦袍,手持一根通体莹润、顶端镶嵌着硕大明珠的紫檀木龙头拐杖,虽年已古稀,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电,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
正是苏家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今日的寿星,苏老夫人。
当苏家那几艘明显带着战斗痕迹、甚至有些破损的大船缓缓靠岸,当苏玉衡那标志性的月白身影出现在甲板之上时,码头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是苏公子!”
“苏家麒麟儿回来了!”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和赞叹。
苏老夫人威严的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慈爱和骄傲。她甚至等不及船完全停稳,便由身边两个伶俐的大丫鬟小心搀扶着,拄着龙头拐杖,竟主动向前迎了几步。
“衡儿!我的乖孙儿!你可算回来了!让祖母好好看看!”老夫人声音洪亮,透着浓浓的欢喜,目光紧紧锁在苏玉衡身上,仿佛周围那些江南道的显贵们都不存在一般。
这非同寻常的、近乎逾制的亲迎姿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码头所有人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世家家主、门派长老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热切了几分,但眼底深处,却掠过难以掩饰的震动和复杂。苏家麒麟儿受宠至此,苏家未来的格局,似乎已不言而喻。
苏玉衡连忙快步走下跳板,撩起衣袍下摆,恭恭敬敬地在老夫人面前跪下磕头:“孙儿玉衡,叩见祖母!孙儿不孝,累祖母久候担忧!”声音清朗,带着孺慕之情。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亲自伸手将他扶起,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孙儿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满是心疼,“瘦了,也黑了!天骄榜排行第八,我苏家后继有人了!路上可还太平?听说遇到些不开眼的宵小?”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苏玉衡身后明显带着疲惫和伤痕的护卫,以及脸色苍白的古星河。
“些许波折,孙儿无碍,劳祖母挂心。”苏玉衡温言道,巧妙地避开了细节,随即侧身引荐,“祖母,这两位是孙儿在落月城结识的至交好友。这位是剑仙王逸前辈高足,天骄榜第四位,江砚峰江兄。这位是古星河古兄。”
江砚峰洒脱地抱拳行礼:“晚辈江砚峰,见过老夫人!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动作自然,带着江湖人的爽朗。
古星河强撑着身体,努力站直,也躬身行礼,声音有些虚弱:“晚辈古星河,拜见老夫人,恭贺老夫人华诞。”
老夫人目光如炬,在江砚峰腰间的青霜剑上停留一瞬,又深深看了古星河一眼,似乎瞬间便已了然许多。她脸上笑容不变,颔首道:“好,好!都是少年英杰!衡儿的朋友,便是苏家的贵客!一路辛苦,快快随老身回府歇息!”
她一手拉着苏玉衡,一手拄着拐杖,转身在众人簇拥下向停在不远处的苏家华贵马车走去,对苏玉衡的关切溢于言表,仿佛整个码头,只有她这宝贝孙儿才值得她如此费心。
在这片因老夫人过分宠爱而显得格外微妙的气氛中,人群里,一位与苏玉衡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稳、甚至略显刻板的青年,脸色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白。他正是苏玉衡的长兄,苏玉宸。他穿着得体的锦袍,努力维持着身为长房长孙应有的得体微笑,站在迎接队伍较为靠前的位置。然而,当老夫人亲自上前拉住苏玉衡的手,当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那个月白身影上时,他袖中的双手已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骨节嶙峋地凸起,微微颤抖着。他端在身前的一杯酒,那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极力控制下,依旧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细碎的涟漪。
苏府,灯火辉煌。
正厅“福寿堂”被布置得如同仙宫宝阙。巨大的鎏金寿字高悬中堂,在无数盏水晶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檀香、酒肴佳酿与鲜花混合的馥郁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舞姬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厅中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梦似幻。
江南道几乎所有的顶尖势力掌舵人都已齐聚于此。穿着各色锦袍、气度雍容的世家家主们相互寒暄,举杯示意;几位须发皆白、气息沉凝的门派宿老端坐一隅,目光深邃;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则笑容满面,话语间机锋暗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盛世华章、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这浮华喧嚣的笙歌之下,暗流无声涌动。
苏玉衡无疑是这场盛宴绝对的中心。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暗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更显得丰神俊朗。他端着酒杯,从容地周旋于各方大佬之间。老夫人坐在主位高高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目光始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偏爱,追随着孙儿的身影,不时点头微笑。这份殊荣,刺得某些人眼底生疼。
二房的几位叔伯,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向苏玉衡敬酒,说着“麒麟儿光耀门楣”、“苏家未来可期”之类的漂亮话,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他身上飞快地刮过,带着审视与算计。当他们转向主位的老夫人时,那笑容又变得格外真挚热络,仿佛发自内心地敬服这位家族的最高权威。
三房的一位年轻子弟,许是多喝了几杯,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挤过来,似乎想凑到苏玉衡跟前说几句亲近话。然而还未等他靠近,旁边一位二房的中年管事便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三少爷,您这边请,那边几位漕帮的当家正想与您叙叙旧呢。”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那三房子弟脸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被轻视的愠怒,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悻悻地跟着管事转向另一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古星河坐在靠近角落的席位上,脸色依旧苍白。他面前摆满了精致的江南菜肴,却几乎未动。秦霜临别前的殷殷叮嘱还在耳边,那两味救命的奇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强撑着精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大厅,望向主位旁正与人谈笑风生的苏玉衡。
终于,苏玉衡似乎与一位重要的客人交谈完毕,借着向老夫人敬酒的空隙,低声对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一位老管家耳语了几句。那管家神情恭敬地微微点头,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那老管家便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子,步履沉稳地穿过人群,来到了古星河面前。
“古公子,”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古星河耳中,“此乃公子吩咐老仆取来的东西。江南道内,星纹贝母虽稀罕,但苏家库藏尚存此物。公子说,此药您先用着,温养经脉,稳住伤势。至于‘月见草’的下落,公子已加派人手全力探查灵蛇谷方位,一有确切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古星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紫檀木匣,竟有些微微颤抖。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清冷独特的药香,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他紧紧握住这承载着续命希望的匣子,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喉咙发紧,只能嘶哑地低声道:“多谢管家。请…请代我谢过玉衡兄。”
管家微微颔首,又行了一礼,便悄然退回到苏老夫人身后,垂手侍立,仿佛从未离开过。
古星河深吸一口气,将那珍贵的药匣小心地拢在袖中。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满堂的锦绣繁华,那些堆砌的假笑,那些暗藏机锋的眼神,那些表面和气下涌动的冰冷算计……一切都如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只有袖中药匣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和淡淡的药香,如此真实。
他端起面前几乎未动的酒杯,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微微晃动,映着满厅璀璨却冰冷的光。远处,苏玉宸独自坐在一隅,侧对着喧嚣的大厅,手里也捏着一只酒杯。他不再看人群中心的弟弟,只是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捏着杯身的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如同凝固的冰。
丝竹声悠扬婉转,舞姬的裙裾旋开如花,宾客的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将这座深宅大院妆点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古星河缓缓饮下杯中微凉的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压不住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这江南的温柔水乡,这苏府的煊赫寿宴,平静的水面之下,分明涌动着噬人的暗流。一场风暴,似乎已在觥筹交错的缝隙里,悄然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