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胭脂虎啸(2 / 2)

运粮的伙计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丢下鞭子,四散奔逃,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唐枭眼中杀意暴涨,身形微动,指间的毒蒺藜便要激射而出!擒贼擒王,这些喽啰,包括眼前这个女匪首,在他眼中已与死人无异。

“且慢!”古星河的手掌稳稳按在唐枭的小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些整齐的箭矢,又落回女寨主握刀的手上——那双握着杀人利刃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持锄头、犁耙才会留下的印记,而非纯粹习武之人的茧。

“箭未淬毒,射地不射人。”古星河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穿透了夜色的紧张,“诸位好汉,求财而已,何必动辄取人性命?”

女寨主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交叉的双刀下意识地向下沉了半分。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古星河的眼睛。

“少废话!”女寨主声音清脆,却故意带上几分凶悍,“绑了!带回寨子!”

几个蒙面汉子立刻扑上来,用粗糙的麻绳将古星河和唐枭捆了个结实。唐枭肌肉紧绷,眼神冰冷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若非古星河眼神制止,这些人早已是地上尸体。古星河则异常配合,甚至对那女寨主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好汉手下留情,莫某就是个跑腿的买卖人。”

穿过伪装得极好的山石隘口,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仿佛闯入一方被战火遗忘的净土。

月光如银纱般温柔地笼罩着山谷。层层的梯田依山势铺展,在夜色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如同镶嵌在山间的碧玉台阶。一架巨大的水车在溪流推动下吱呀呀地转动,将清冽的山泉引入田垄。宽阔的晒谷场上,几个半大的孩童举着芦苇杆做成的“长枪”,追逐嬉戏,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炊烟和谷物混合的清新气息。若非那些巡逻汉子腰间挎着的兵器,以及他们警惕而精悍的眼神,此地俨然一个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

“看够了?”女寨主扯下蒙面的红巾,露出一张健康的小麦色脸庞,眉眼英气勃勃,鼻梁挺直,嘴唇线条清晰有力。她一脚踏在聚义厅门口的木桩上,将大辫子甩到肩后,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被推搡进来的古星河和唐枭,目光尤其在古星河清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野性的审视。

“两条路,”她声音清亮,带着山野特有的爽脆,“要么,让你们东家送足五百两银子来赎人。要么嘛……”她突然凑近古星河,辫梢的铜铃发出悦耳的轻响,带着山间草木的清新气息,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又大胆的光芒,“我看你这‘莫先生’细皮嫩肉,倒也有几分书卷气,不如留下,给本寨主当个压寨相公?保管比你在外面风吹日晒跑商强!”

唐枭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危险,被反绑在身后的指间,冰冷的金属棱角瞬间顶破了他的袖口。

古星河却笑了。不是伪装商人那种圆滑的笑,而是发自内心,带着洞察和一丝兴味。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女寨主因刚才凑近而沾上一点泥灰的刀柄,又看向她:“寨主若真为求财,方才在山下,就该劫后面那支打着‘陈’字旗号、满载苏杭绸缎的车队。那才是真正的肥羊。”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春耕在即,寨主和兄弟们刀柄上沾的,是急着翻地的泥土气吧?莫某猜猜,寨子里……缺犁头了?”

女寨主——曲红绡脸上的戏谑和张扬瞬间凝固,英气的眉毛猛地扬起,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点中了要害!她握着刀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更深露重,古星河被单独带到后山一间巨大的茅草顶仓库。月光透过稀疏的茅草缝隙,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农具、杂物,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捆干草。

曲红绡背对着门口,正摩挲着一把木柄断裂的铁犁头,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沉默。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青州城里的粮商,心比墨还黑。”她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去年大旱,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七成进了他们的口袋!粮价抬得比天高,寻常百姓卖儿卖女都换不来一斗米!”她猛地将断犁头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转身一脚踢开角落里的几个空木箱,露出下面压着的几件打满补丁、明显是孩童穿的破旧小袄,袄子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这寨子里,多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老弱妇孺占了半数!我们下山,只劫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豪商巨贾!这是‘桃花寨’立寨的铁规!抢来的钱财粮食,大半都换了农具种子,接济山下更穷苦的村子!”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直视着古星河。

古星河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再伪装。他艰难地转动被绑缚的身体,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腰间。曲红绡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解开了他腰间的束缚。

古星河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玉佩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古朴苍劲的字——“凉州”。

“凉州……难民?”曲红绡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玉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玉佩,对着从茅草缝隙漏下的月光仔细辨认。那“凉州”二字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手指一缩。她霍然转身,几步冲到仓库斑驳的土墙边,一把掀开墙上挂着的一幅破旧草帘!

草帘后面,竟是一幅用简陋炭笔绘制在木板上的北境山川地形图!虽然粗糙,但山脉河流走向清晰。而在靠近西北角、代表边境的位置,一根干枯的蓍草杆,被牢牢钉在了一个新标注的点上——正是“朔风关”!

仓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月光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曲红绡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仓库。片刻后,沉重的脚步声返回,伴随着浓烈的酒香和泥土的芬芳。

哐当!两坛还沾着新鲜湿泥的酒被重重放在仓库中央的木桌上。曲红绡拍开其中一个酒坛的泥封,浓烈醇厚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山野的粗犷。她提起酒坛,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清亮的酒液顺着她小麦色的脖颈流下,打湿了衣襟。

“十年前,狼庭铁骑踏破朔风关!”她放下酒坛,声音因烈酒而更加激越,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水光,不知是酒气还是别的什么,“是凉州边军!是那些穿着破旧皮甲、拿着豁口大刀的汉子们!用命断后!用血肉垒墙!才给我爹娘,给我们这些逃难的百姓,挣出了一条活路!”她将酒坛重重顿在古星河面前,坛底与桌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酒液四溅。“喝!”

她盯着古星河,眼神复杂,有追忆,有痛楚,更有一种找到同路人的决绝:“明天一早,我派寨子里最精干的弟兄,帮你押粮,一路护送到镇北城!”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鬼谷传人,刚刚下山不到一年,天下就被搅得风起云涌。”曲红绡举起酒坛猛灌一口,“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四个人就敢冲进凉州城宰了那个在凉州杀人放火的赵元吉,然后又带着数万百姓到了这镇北城。”

古星河没有言语,提起酒坛,同样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点燃了胸腹,也点燃了某种无言的信诺。

晨曦初露,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桃花寨。古星河站在寨门口,目光落在寨门旁一块半埋入土、布满苔痕的残破石碑上。那上面,“忠烈”二字虽被岁月侵蚀得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

寨子里已是一片忙碌。曲红绡站在一辆粮车旁,正指挥着几个汉子将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搬上古星河的车队。她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亮:“…动作麻利点!都检查仔细了,袋子扎紧!…省着点力气,路上别偷吃!这可是要送去镇北城救命的粮食!别饿着那里的娃娃和老人们!”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正在整理绳索的古星河,英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爽利,只是辫梢的铜铃,随着她指挥的动作,响得分外清脆。

唐枭沉默地站在古星河身后,看着那些忙碌的、朴实的山民,看着曲红绡指挥若定的背影,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松开,那几枚致命的透骨钉悄然滑回暗袋深处。

远处,蜿蜒的山道尽头,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刺破了青州边境厚重的晨雾,如同利剑,劈开了黑暗,照亮了前行的路。粮车队在桃花寨汉子的护卫下,缓缓启动,驶向那片在废墟中等待希望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