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雪寒枪(1 / 2)

朔风关的烽烟,是裹着血腥气一路烧进天启城的。

急报入宫时,残阳如血,泼洒在太极殿冰冷的金砖上。玉阶之上,大昭皇帝赵崇猛地掷下那份染血的军报,薄薄的绢帛在死寂的大殿里发出“啪”一声脆响,惊得满朝朱紫齐齐一颤。

“废物!一群废物!”赵崇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朔风关!天险!被左谷蠡王十万杂胡,一鼓而下!朕的凉州二十万虎贲呢?啊?赵元吉这个废物,看看他在凉州干的蠢事!朕的二十万兵马没有主将就成了二十万头待宰的猪猡?一触即溃!溃不成军!朕养你们何用?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的‘朝’呢?都烂在凉州的泥地里了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龙袍下的手指因为暴怒而微微痉挛。目光所及之处,文臣武将,尽皆面无人色,深深埋着头,仿佛要将脑袋缩进官袍里去。偌大的殿堂,只闻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呜咽的穿堂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说话!”赵崇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谁来告诉朕!谁能替朕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北疆?谁来替朕,砍下阿史那律那狗贼的头颅,悬于天启城门示众?!”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凶狠,扫过武将班列最前头的几位勋贵老将,“安国公?武威侯?定远将军?嗯?”

被点到的几位,身躯抖得更厉害。安国公花白的胡子颤了颤,终究没敢抬起头,只把身子伏得更低。武威侯嘴唇嗫嚅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最终化作一片死寂。定远将军更是直接闭上了眼,额角冷汗涔涔。朔风关已破,凉州全境只剩下了狼庭的兵马,此刻北上,无异于以卵击石,自蹈死地。谁又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那无底的血窟窿?

绝望的死水,在大殿里无声地蔓延,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苍老的身影,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从文臣班列中挪了出来。老丞相李甫,须发如雪,身形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甚至每一次迈步都带着年迈的滞涩。他走到丹陛之下,颤巍巍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老人的声音嘶哑,带着风烛残年的疲惫,却奇异地穿透了大殿的压抑,“老臣……斗胆举荐一人,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赵崇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他,带着一丝渺茫的期望和巨大的烦躁:“说!何人?”

李甫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前镇北将军——萧、破、虏!”

“轰——!”

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滚沸的油锅,死寂的太极殿瞬间炸开!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愤怒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萧破虏?那个谋逆下狱的罪囚?”

“李相老糊涂了不成?此乃国贼!”

“十年前的旧案,焉能再用此等悖逆之人?”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

文臣武将,此刻竟罕见地同仇敌忾,矛头直指阶下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鄙夷、或愤怒,像冰冷的箭矢射向李甫佝偻的脊背。

赵崇也愣住了。萧破虏……这个名字像一道尘封已久的、带着血腥味的伤疤,猝不及防地被撕开。那个曾为大昭立下赫赫战功,却最终因“谋逆”被打入天牢最深处的前镇北将军?那个十年间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废人?李甫竟敢举荐他?赵崇眼中的暴怒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晦暗所取代。他死死盯着李甫,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李甫,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年萧破虏与凉王张擎岳共同镇守凉州北境,后报出萧破虏谋反入狱,人们常说,若是萧破虏不谋反,这凉王该是他的。

李甫的头颅依旧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老臣深知萧破虏身负重罪。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北境崩坏在即,胡骑旦夕可至天启!放眼朝野,论及对北境地理之熟稔,对狼庭战法之了解,对军伍统御之铁血,更有何人能出其右?陛下!”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竟射出灼人的光,“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萧破虏守不住北境,老臣甘愿同罪,引颈就戮!”

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一个老臣最后的孤注一掷,压下了殿内嘈杂的议论。空气再次凝滞。赵崇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龙椅扶手,目光在阶下白发苍苍的老丞相身上和殿外那片被朔风关烽烟染红的天际之间逡巡。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

“摆驾……天牢。”

天牢最深处的气味,是绝望和腐朽沉淀了十年的味道。浓重的霉味、血腥气、还有某种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地底深处渗出的阴冷湿气,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死死缠绕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狭窄甬道两侧壁上幽暗的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扭曲拉长,投射在渗着水珠的粗糙石壁上,如同鬼魅。

赵崇的龙纹皂靴踩在粘腻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紧抿着唇,眉头深锁,明黄色的龙袍在这污秽阴森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引路的老狱卒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沉重的生铁栅栏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铁锈与汗馊的浊气扑面而来。狱卒躬身退到一旁,声音干涩:“陛下……就是这间。”

赵崇的目光越过锈迹斑斑的粗大铁栏,投向牢房深处。

那里,一团模糊的黑影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借着甬道火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乱草般的头发纠结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囚服破烂不堪,勉强挂在骨架上。他瘦得惊人,嶙峋的肩胛骨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布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惨白,上面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与烙印。

然而,最吸引赵崇目光的,是那人手中之物。

一杆枪。一杆通体覆盖着暗红锈迹、枪缨早已朽烂殆尽的长枪。那人低垂着头,正用一块同样肮脏不堪的破布,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锈蚀的枪杆。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那专注的姿态,与这肮脏污秽的牢笼,与那枯槁如鬼的身形,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反差。十年的囹圄生涯,似乎并未磨灭他对这冰冷铁器的某种执念。

赵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挥退了欲言又止的狱卒和老太监,独自一人站在了铁栏之外。帝王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萧破虏。”

墙角的身影,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乱发下露出的脸,瘦削得只剩下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但那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不是囚徒的麻木或疯狂,而是一种沉淀了太多东西的、近乎凝固的寒潭。目光穿过额前乱发,直直地落在赵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这位九五之尊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李甫举荐你,去凉州。”赵崇盯着那双眼睛,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替朕,守住大昭的国门。”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叩谢天恩,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萧破虏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时间仿佛凝滞。牢房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囚徒的痛苦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被铁锈打磨过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好。”

“为何愿去?”赵崇忍不住追问。他设想过无数种回答——洗刷冤屈?重掌兵权?甚至是对大昭的忠诚?但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神死寂的囚徒,让他觉得这些答案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萧破虏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却比哭更难看,更冰冷。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牢墙,望向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李老……一碗牢饭之恩。”

北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人的脸。残阳的余晖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只在天际留下一线暗红的血痕,映照着下方一片狼藉的营盘。这里曾是拱卫北境的重镇之一,如今却成了溃兵们苟延残喘的坟场。歪斜的帐篷被积雪压垮了大半,如同垂死的巨兽瘫在地上。残破的旌旗冻得僵硬,在刺骨的寒风中无力地飘卷几下,便又颓然垂落。空气中弥漫着马粪、血腥、冻土和绝望混合的浊气。

士兵们三三两两蜷缩在尚能挡风的角落,裹着肮脏的毛毡,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被抽走了魂灵的泥偶。马蹄声、伤兵的呻吟、军官暴躁的呵斥、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狼嚎,交织成一曲破败的哀歌。兵败如山倒的颓丧,如同瘟疫,浸透了这片营地的每一寸土地。

营门处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伴随着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和士兵惊恐的呼喊。一队约莫数十骑的人马,盔歪甲斜,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不顾守卫的阻拦,直直冲撞进来。为首一人,锦袍玉带,虽沾满泥污,仍能看出身份不凡,正是现任凉州都督的赵允——皇帝赵崇的亲侄。他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挡不住了!都死了……快跑!回天启!回……”

溃兵像无头苍蝇,撞翻了几个火堆,火星四溅,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和恐慌。本就低迷的士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更深的绝望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撕裂了营地的喧嚣。呜咽般的号角,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韵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营地中央那座唯一还算完好的点将台。

风雪中,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台上。他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袍,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身形依旧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冻土中的标枪。乱发被风吹开,露出那张饱经风霜、瘦削得只剩下坚硬线条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扫视着下方混乱的营盘,目光所及之处,竟让那些溃逃的骑兵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让那些麻木的士兵微微抬起了头。

萧破虏手中没有令旗,只有那杆通体暗红锈迹、枪缨朽烂的长枪。他缓缓抬起枪尖,指向那群惊慌失措、正欲继续奔逃的溃兵,尤其是为首那个锦袍玉带的赵允。

“临阵脱逃者,何罪?”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压过了呼啸的风声。

死寂。只有风雪在呜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校尉,在短暂的沉默后,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带着血泪的控诉:“按我大昭军律!临阵脱逃,祸乱军心者——斩!”

“斩”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赵允浑身一激灵,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看清了台上的人。他脸上的惊惶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愤怒取代,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调:“萧破虏?!是你?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谋逆的囚徒!你敢动我?我是皇……”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

赵允后面的话,永远卡在了喉咙里。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不知何时,已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的锦袍,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心脏。枪尖从他背后透出,带着温热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晶。

萧破虏的身影仿佛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他握着枪杆的手稳如磐石,手腕一拧,猛地抽出!

“呃……”赵允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轰然从马背上栽落下来,重重砸在泥泞的雪地里。溅起的泥点和血花,染红了他那张至死仍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脸。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整个营地,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所有士兵,无论是溃逃的还是蜷缩的,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瞠目结舌地看着点将台上那个持枪的、如同煞神般的身影,以及雪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属于皇亲贵胄的尸体。血液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萧破虏缓缓抬起滴血的枪尖,指向营盘外那片被暮色和风雪笼罩的、狼庭铁骑可能袭来的方向。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沙哑,却蕴含着一种足以劈开寒冰、点燃死灰的力量:

“怕死,就想想你们身后!你们的爹娘妻儿,你们的田亩屋舍,就在狼庭的马蹄下!”

“我萧破虏在此!此身即界碑!一步不退!”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被风霜刻蚀、写满恐惧与茫然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营地上空滚滚回荡:

“敢战者——随我!死守寒谷峡!”

夜,深得像浓墨。风卷着坚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寒谷峡两侧的山崖如同沉默的巨人,在呼啸的狂风中岿然不动,将狭长的谷道挤压成一道逼仄的死亡咽喉。谷底,是深可及膝的积雪。

萧破虏站在峡谷南端一处凸起的岩石上,布袍早已被风雪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他像一尊石像,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穿透浓墨般的夜色和肆虐的风雪,死死盯着峡谷入口的方向。他身后,是依托山势、在极短时间内仓促垒起的简易工事。幸存的士兵们蜷伏在冰冷的掩体后,牙齿冻得咯咯作响,握着刀枪弓弩的手指早已麻木僵硬,但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谷口,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恐惧与孤注一掷的火焰。

脚下的地面,开始传来极其细微、却连绵不断的震动。这震动起初如同沉睡巨兽的脉搏,极其微弱,但迅速地变得清晰、密集、沉重起来。

来了!

黑暗的谷口,如同地狱张开了巨口。先是无数幽绿的光点在风雪中晃动、汇聚,那是狼庭骑兵胯下战马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紧接着,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终于碾碎了风雪的呼啸,轰然炸响!大地剧烈地颤抖,积雪簌簌落下。

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涌入了狭窄的峡谷。冲在最前的,是阿史那律引以为傲的狼庭铁骑尖锋!他们身披厚重的皮甲,挥舞着弯刀和狼牙棒,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挟带着踏碎山河的气势,向着峡谷南端那道薄弱的防线猛扑而来!雪沫在马蹄下翻飞,杀气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两侧的山崖都冲垮!

“稳住——!”萧破虏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风声,在峡谷中激起回响。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枪尖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光。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狼庭先锋的狰狞面孔在风雪中已清晰可辨,那冲锋的狂潮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大昭残存的防线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