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虎符(2 / 2)

一辆堆满干草、吱呀作响的破旧农家马车,在尘土中缓慢前行。赶车的是个满脸风霜、愁眉苦脸的老农,不停地挥舞着鞭子,驱赶着那头同样瘦骨嶙峋的老牛。

古星河、裴樱和阿骨就半躺在马车后面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散发着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息,混合着尘土和牛粪的味道。阿骨手里抓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烤得焦黑的玉米棒子,正埋头专心致志地啃着,发出满足的吧唧声,金黄的玉米粒沾满了嘴角。

古星河枕着双臂,望着湛蓝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似乎在出神。裴樱则抱着膝盖,蜷缩在草堆的另一角,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黄土山峦。她换上了一身粗布的农家衣裳,洗去了脸上的血污,却洗不去眉眼间那层厚重的阴郁和疲惫。手腕上那只银铃,被她用布条紧紧缠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颠簸声。

赶车的老农似乎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充满了愁苦:“唉,这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喽。官道上跑个车,都提心吊胆的。”

古星河收回目光,看向老农佝偻的背影:“老丈,此话怎讲?”

“怎讲?”老农又重重叹了口气,鞭子在空中甩了个空响,“税啊!名目繁多的税!地里的粮食还没熟透,收税的差爷就跟闻到腥的猫儿似的来了。口赋、算赋、田租、刍稿…这还不算完,隔三差五还有什么‘剿匪捐’、‘修路钱’!家里那点粮食,交了税,剩下的连糊口都不够!娃娃饿得直哭,婆娘病得下不了炕,都没钱抓药…”他摇着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奈和麻木,“你们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听说临县的县令是个好官,为咱老百姓说了几句话,结果呢?唉,说没就没了…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

老农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本就压抑的气氛中。裴樱抱着膝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古星河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沉凝。

“日子难过。”阿骨突然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他刚好啃完了玉米棒子,随手将光秃秃的玉米芯扔到路边的草丛里,舔了舔沾着碎屑的手指,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老农佝偻的背影,带着一种懵懂的同情,“饿,难受。”他似乎只能用最朴素的词语,来表达对老农话中苦难的理解。

老农回头看了阿骨一眼,对这个力大无穷、心思却像孩童般的“野人”露出一丝苦笑:“是啊,小哥,饿,难受啊。可有什么法子?咱们平头百姓,就像这田里的庄稼,风来了得倒,雨大了得淹,官家要割,就得伸着脖子挨刀…只盼着老天爷开开眼,给条活路吧…”

马车在沉重的叹息和吱呀声中继续前行,将老农的愁苦和无助碾碎在滚滚的车轮之下。

日头渐渐西斜,将官道两旁的荒原染成一片苍凉的暗金色。马车拐过一个长满了枯黄蒿草的土坡,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竟然燃着一小堆篝火。几个衣衫褴褛、胡子花白的老者围坐在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不知名的野菜糊糊,散发出苦涩的气味。他们身形枯槁,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深深的疲惫,但腰背却依旧下意识地挺得笔直,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锐利。破旧的单衣下,隐约可见一些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痕。他们的手边,或靠着或放着几根削尖的木棍,权当防身的武器。

看着这几人的形态,该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

马车吱呀着经过篝火旁。老农没有停留,只是同情地看了一眼这几个比他看起来更加困苦的老人。

篝火旁一个正低头用木棍搅动瓦罐的老兵,似乎被马车声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先是掠过赶车的老农,掠过草堆上沉默的古星河和神情阴郁的裴樱,最后,落在了正百无聊赖、好奇地四处张望的阿骨身上。

老兵的视线扫过阿骨沾着玉米屑的粗犷脸庞,扫过他的肩膀,最后,猛地定格在阿骨那脖颈间!

那里,用一根磨损得发黑的皮绳,系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残缺、布满划痕和污垢的金属片!金属片呈暗沉的青黑色,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借着跳跃的篝火光芒,老兵浑浊的双眼赫然辨认出,那残片上隐约可见的、极其古老而威严的——虎形纹路!虽然只剩下一半,但那猛虎回首咆哮的雄姿,那独特的铸造工艺,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髓里!

老兵搅动瓦罐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落在灰烬里。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骨脖子上的半枚残片,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混杂着巨大狂喜和更深沉悲怆的光芒!

“虎…虎符?!”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到变调的音节。

其他几个围坐的老兵被他异常的举动惊动,纷纷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当他们的目光同样聚焦到阿骨颈间那半枚残缺的虎符上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哐当!”一个老兵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天爷……”另一个老兵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是…是它!是将军的虎符!那半块!那半块啊!”第三个老兵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老泪瞬间纵横!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这四五个须发皆白、饱经沧桑的老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齐齐朝着马车草堆上的阿骨,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坚硬的、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的头颅深深地、无比虔诚地磕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冰冷的泥土,身体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少主!是少主啊——!”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少主真的还在人世!”

“萧将军!您看见了吗?少主回来了!您的血脉还在啊——!”

苍老而嘶哑的哭喊声,带着穿越了十六年时光的悲怆与狂喜,瞬间撕裂了荒原黄昏的寂静!

马车猛地停住了。老农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鞭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古星河和裴樱也瞬间坐直了身体,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阿骨完全懵了。他茫然地看着跪在车下、哭喊磕头的老人们,又困惑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块他一直觉得很趁手、冰凉凉的“铁片”,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求助般地看向古星河:“哥?他们…做啥?”

古星河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阿骨颈间的半枚虎符残片,又扫过地上那些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的老兵。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

最先认出虎符的那个老兵,抬起满是泪水和泥土的脸,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阿骨嘶声喊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的血泪:

“少主!您…您不认得我们这些老残兵了!可我们认得您!认得这半块虎符!这是您父亲,大昭前镇北将军——萧破虏萧将军的调兵虎符啊!”

“轰!”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古星河和裴樱的心头!萧破虏!那个名震北境、却因“谋逆”之罪身陷囹圄、后来又被宰相李甫举荐在凉州打退狼庭的一代名将?!

可惜的是,萧将军打退狼庭后也身死。

老兵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荡,揭开了那段尘封已久、染满血泪的往事:

“十六年前…那个雪下得能埋死人的冬天!凉州城里的消息像刀子一样扎进我们耳朵里…他们说…他们说萧将军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老兵的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扭曲,“放他娘的屁!萧将军一生忠勇,带着我们这些粗汉子在北境风刀霜剑里拼命,他怎么会反?!”

另一个老兵捶打着地面,老泪纵横地接道:“是陷害!是朝廷那些狗贼!他怕萧将军功高震主,怕我们这些只认将军虎符、不听王府号令的老兵!趁着将军回京述职,给他扣上了天大的屎盆子!将军…将军当晚就被下了天牢!”

最先开口的老兵,浑浊的眼中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将军府被抄了…鸡犬不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凉州城都在哭啊!可是…可是我们这些老兄弟,当时都驻守在几百里外的烽燧堡,鞭长莫及…等我们得到消息,拼了命赶回来…什么都晚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骨,仿佛要将这失散了十六年的少主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只有…只有将军府后院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奶娘!那天晚上,趁着兵荒马乱,她…她把自己裹得像个破麻袋,怀里死死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小少主…硬是从将军府后厨狗洞里…钻…钻了出去!”

老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绝望刺骨的夜晚:“我们后来…只在那狗洞外面的雪地里…捡到了被撕扯下来的、沾着奶娘血的半块虎符…奶娘和小少主…就像被大风雪刮走了一样…再无音讯…我们都以为…都以为…”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了十六年的、如同老狼哀嚎般的痛哭。

荒原死寂。只有篝火噼啪作响,舔舐着沉沉的暮色。

阿骨呆呆地坐在高高的草堆上。他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那块沾着汗渍和尘土的残缺铁片。又抬头,茫然地看着车下跪倒一片、哭得撕心裂肺的老人。

“萧…破虏?”他笨拙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含糊不清。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边的浮云。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里还捏着他刚才没舍得吃完、准备留着晚上再啃的半个粗面馍馍。

他看看馍馍,又看看脖子上那块被称作“虎符”的铁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而混乱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那如同孩童般简单的心智堤坝。

“啊——!”

一声不似人声、充满了痛苦、迷茫和某种原始愤怒的嘶吼,猛地从阿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将手中那半个粗粝的馍馍狠狠攥紧!

“噗嗤!”

干燥的粗面馍馍,瞬间在他那恐怖的力量下,被捏成了一团细碎呛人的粉末!白色的粉末簌簌地从他指缝间洒落,飘散在带着血腥和苦涩回忆的暮色荒原之风中。

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那双纯净如山中清泉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猩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西北方向那苍茫的地平线,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古星河和裴樱震惊地看着阿骨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又看向地上那些痛哭流涕的老兵。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阿骨颈间那半枚残缺的虎符染得一片血红。

萧破虏之子…

藏兵谷…

凉王张擎岳…

无数线索在古星河脑中疯狂交织、碰撞。他望向西北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这条寻找藏兵谷的路,注定将被前朝的血泪和今朝的阴谋,染得更加扑朔迷离,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