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谷深处,万载玄冰构筑的洞窟,是连时间都仿佛冻结的死寂之地。
古星河盘膝坐在洞窟中央那块唯一泛着温润光泽的寒冰玉床上。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曾经蛛网般密布、宣告着生命终结的恐怖裂痕——那些寸寸断裂的经脉——此刻竟已奇迹般弥合。新生的经络在皮肤下隐隐浮现,如同大地的龙脉,流淌着远比过去更加磅礴、更加精纯的力量,每一次心跳,都引动洞窟内稀薄的灵气如潮汐般奔涌向他。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中不再是破碎的痛苦与绝望的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将整片璀璨星河都收束其中。无数玄奥莫测的符文在那深邃的瞳孔深处生灭流转,演绎着天地初开、万物生化的至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洞彻,自他身上弥漫开来,让这亘古寒窟都为之低吟。
身下,那坚硬逾铁的万年寒冰玉床,承载了《天机策》最终篇章那逆转生死的狂暴伟力,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咔嚓”一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灵光尽失,化作一堆普通的碎石。
古星河的目光投向洞壁。那坚逾精钢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凌厉的指痕,正是《天机策》最后一篇的奥义。此刻,每一个字都如同活了过来,流淌着淡金色的辉光,将整个洞窟映照得纤毫毕现。光芒达到顶点,又倏然内敛,如同倦鸟归巢,彻底隐没于石壁深处,只留下深刻如初的刻痕,仿佛这惊世传承,已彻底与山岩融为一体。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凝练的白练,久久不散。身体轻盈得仿佛要御风而起,四肢百骸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困扰他、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经脉寸断之劫,终于被这逆天功法彻底扭转!不仅如此,《天机策》的最终圆满,更将他推向了武道前所未有的高峰。
“咳…咳咳……”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从洞窟最阴暗的角落传来。
古星河目光如电,瞬间移向那个方向。那里,盘坐着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灰衣老者。他须发纠结,形销骨立,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石像,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二十年的枯坐避世,早已磨灭了他身上所有的人间烟火气,只剩下一片枯寂的死灰。
但此刻,那老者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底,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光芒。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裂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好…好…好啊……”他望着古星河,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另一个同样惊才绝艳的身影上,枯槁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欣慰的笑容,“鬼谷老友……你选的传人……成了……我……也能安心……去了……”
话音未落,他盘坐的身躯,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散发出柔和却不可逆转的微光。点点晶莹的光尘,从他身上飘散开来,如同夏夜流萤,轻盈地飞舞。这光尘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他的身形则在光芒中迅速变得透明、虚幻。
“前辈!”古星河心头剧震,一步踏前。他认出了这光尘中蕴含的,是对方以最后残存的生命本源点燃的魂火!这灰衣老者,竟是以自身为灯芯,燃尽最后一点神魂,为他护法,助他彻底炼化《天机策》最后也是最凶险的关隘!
“名姓……早忘了……与鬼谷……论道……输他一局……困守此洞……等一个……结果罢了……”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身形已淡如薄雾,“天机……已成……这污浊人世……交给你了……莫负……鬼谷……”
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空气中。那散发着微光的身影彻底化作亿万点璀璨的光尘,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轻盈地向上飘升,穿过冰冷的洞顶岩石,消失在这片禁锢了他二十年的幽暗空间,只留下原地一层薄薄的、了无生气的尘埃。
洞窟内,彻底恢复了死寂。只有古星河一人独立,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浩瀚力量,也感受着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传承之重与救赎之恩。他对着老者消散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
良久,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洞口的方向,穿透层层山岩,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方,那座由他一手建立、凝聚着凉州血泪的城池,和那个明艳如火、也刚烈如火的女子。
“雪柠……清璃……我回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下一刻,身影已如一道撕裂虚空的青烟,朝着洞外那久违的人间,暴射而去!
暮色沉沉,如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浸透了灵蛇谷外这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参天古木扭曲着虬结的枝干,在头顶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穹顶,将最后一线天光也无情吞噬。空气里弥漫着万年腐叶沉甸的土腥、朽木的微甜,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洪荒时代的湿冷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骨髓。
古星河背靠着一株粗糙的冷杉树干,胸膛剧烈起伏。刚从灵蛇谷那个耗尽心力、隔绝尘世的石洞中挣脱出来,身体里奔涌着天机策最后一章带来的磅礴力量,但这力量此刻却像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狂龙,在饥肠辘辘的虚弱皮囊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腹中空空如也,胃壁仿佛在互相摩擦,发出沉闷的抗议。
他掏出贴身携带的青铜罗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盘面天池中的磁针,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哑光,像一只迷失方向的眼睛,徒劳地、缓慢地旋转着,始终无法稳定指向。这森林古老得如同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混沌碎片,弥漫着天然扰乱磁场的诡谲力量。鬼谷传承的观星辨位之术,在这片蛮荒的绿色迷宫里,也失去了指引。
“咕噜噜——”腹鸣声在死寂的林中异常清晰。
还是先找点东西吃吧。
念头刚起,一声狂暴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森林的沉寂!那声音低沉雄浑,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力量,如同远古的战鼓在胸腔里擂动,震得古星河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厚积的腐叶层都似乎随之颤抖。声浪的来源,就在前方不远。
古星河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收敛气息,将鬼谷秘传的龟息法运转到极致。身形变得飘忽不定,足尖在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上轻点,如一道融入阴影的烟,悄无声息地向咆哮声源处潜行而去。
拨开一丛垂挂如帘幕的坚韧藤蔓,眼前的景象让古星河瞳孔骤然收缩。
林间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洼地里,一场原始而惨烈的搏杀正在上演。一头黑熊,壮硕得如同移动的小丘!肩背的肌肉在幽暗光线下隆起狰狞的块垒,油亮的黑色皮毛下涌动着毁灭性的力量。它每一次人立而起,都带着撼动地面的沉重感,蒲扇般的巨掌裹挟着腥风,狠狠拍下,足以轻易拍碎岩石!
而与这巨兽对峙的,竟是一个人形!一个……野人?
那人影异常瘦小,浑身覆盖着厚厚的、板结的污垢和干涸的泥浆,几乎看不清肌肤本色。纠结成一缕缕、垂至肩背的乱发,如同某种怪异的植物。他赤着脚,身上仅挂着几片破烂不堪、看不出原貌的兽皮,勉强蔽体。然而,就是这瘦小的身躯,在狂暴的熊罴面前,却展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敏捷与力量!
“吼——!”黑熊再次人立,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野人,巨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兜头拍落!
野人没有半分迟疑,他的动作简洁、直接,快到几乎拉出残影。就在熊掌即将触及头颅的刹那,他猛地向侧前方一个极其刁钻的滚翻,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熊掌轰然拍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泥浆混合着腐叶碎屑冲天炸起。
滚翻的势头未尽,野人的身体已经借势弹起,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他瘦小的身影不退反进,闪电般撞入黑熊因挥掌而露出的胸腹空档。古星河甚至听到了一声沉闷的、肌肉骨骼撞击的闷响。
野人矮身,双拳紧握,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力,狠狠砸在黑熊相对柔软的腹部!那动作,毫无章法,却又带着某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千锤百炼的精准和狠辣。
“嗷呜——!”黑熊发出痛苦的嘶嚎,庞大的身躯竟被这蕴含恐怖力量的双拳砸得微微后仰,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野人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利用黑熊后仰的瞬间,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贴近。这一次,他没有用拳,而是张开五指,那指甲乌黑、尖锐,如同野兽的爪牙!他死死扣住了黑熊粗壮的前肢关节,身体猛地向下一坠,双腿同时绞缠上黑熊的腰腹!
绞杀!古星河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这绝非山林野兽的打斗方式!更像是……某种被遗忘在血脉深处的、属于人类的残酷格斗技!
黑熊彻底暴怒,疯狂地甩动、翻滚,试图将身上这个渺小却致命的“虫子”甩脱。粗壮的树干被它撞击得木屑纷飞,地面被它翻滚刨出深坑。野人瘦小的身体在黑熊狂暴的力量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一次次狠狠砸向地面、撞向树干。
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古星河心头一紧。他清晰地看到野人身上板结的泥垢大片崩裂脱落,露出下面一道道新旧交织的狰狞伤疤,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迹。但他那双扣住熊臂的手,那双绞缠熊腰的腿,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越收越紧!任凭黑熊如何咆哮挣扎,都死死锁住不放。他的喉咙里也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压抑的嘶吼,与黑熊的咆哮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张力。
时间在惨烈的角力中流逝。黑熊的力量在疯狂消耗,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迟缓。它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而野人那双深陷在熊臂肌肉里的手,力量却仿佛无穷无尽。
终于,在又一次试图将野人甩向巨树的瞬间,黑熊的力量出现了一个微小的断层。就是这稍纵即逝的破绽!
野人一直紧贴在熊身上的头颅猛地扬起!沾满泥污和熊血的脸上,一双眼睛在乱发缝隙中骤然亮起,像两点燃烧的寒星!没有丝毫犹豫,他张开嘴,露出白森森、异常整齐的牙齿,带着一股狠厉,狠狠咬向黑熊颈侧最粗大的那根血管!
“噗嗤!”
利齿撕裂皮肉的声音,在搏斗的巨响之后,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腻感。
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熊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浇了野人满头满脸!黑熊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身体猛地僵直,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倒塌在地,激起一片泥浪。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但那双凶暴的小眼睛里,生命的光彩正在迅速熄灭。
洼地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野人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和黑熊濒死时喉管里发出的“嗬嗬”声。
野人依旧死死扣着熊臂,双腿绞着熊腰,整个人趴在熊尸上,一动不动。粘稠滚烫的熊血顺着他纠结的头发、肮脏的脸颊、赤裸的脊背流淌下来,将他染成一个血人。过了许久,他才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松开手脚,从熊尸上滚落下来,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就那样躺着,如同死去。直到喘息稍稍平复,才猛地坐起。他看也不看旁边巨大的熊尸,目光直接投向洼地边缘,古星河藏身的那片藤蔓。那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幽暗的暮色,准确地钉在了古星河身上!
古星河心头猛地一跳。自己被发现了!从搏杀开始的那一刻?还是更早?这野人的感知,敏锐得可怕!
野人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一下才站稳。他一步步走向熊尸,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仿佛刚才那场耗尽生命的搏杀只是幻觉。他蹲下身,伸出沾满血污、指甲尖利的手,抓住黑熊一只粗壮的、覆盖着厚毛的前掌。
没有用任何工具。古星河只看到他手臂肌肉骤然贲张,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爆发出来!
“喀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响起。那只巨大的熊掌,竟被他硬生生从熊尸上撕扯了下来!断口处筋肉撕裂,白骨森森。
好恐怖的力量!难怪能搏杀熊。
野人提着那只尚在滴血的沉重熊掌,一步步向古星河藏身的藤蔓走来。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腐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野人身上原始的汗味和泥土气息。他在距离古星河藏身处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隔着稀疏的藤蔓枝叶,古星河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被熊血糊住的泥垢,以及乱发缝隙中那双异常清亮、此刻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那眼睛的形状……竟有些清秀?
野人手臂一扬,那只血淋淋、毛茸茸的熊掌划过一个弧线,“噗”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古星河脚前的泥地上,溅起几点腥臭的泥浆。
古星河低头看着脚边那只巨大的、尚带余温的熊掌,又抬眼看向那野人。野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了一块石头。然后,他不再理会古星河,转身走向庞大的熊尸,弯下腰,双臂环抱住熊尸的腰部,深吸一口气。
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那具小山般的黑熊尸体,竟被这个瘦小的身躯硬生生扛了起来,稳稳地架在了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熊尸巨大的重量让他双脚深深陷入泥地,但他腰背挺得笔直,迈开脚步,向着森林更深处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古星河的方向。
古星河看着脚边沉甸甸的熊掌,又看看那扛着巨熊、沉默前行的瘦小背影,没有过多犹豫,弯腰拾起了那份带着原始血腥的馈赠。入手沉甸甸,温热滑腻,浓烈的腥膻味直冲鼻腔。他快步跟了上去。
野人的速度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巨大的熊尸压在他肩上,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但他行走在林间,却巧妙地避开横生的枝桠和凸起的树根,仿佛对这片森林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古星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尺之遥,目光始终落在那被泥垢和血污覆盖的瘦小背影上,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这绝非一个在森林中自然生长的“野人”。徒手搏杀巨熊的技巧,那种带着格斗烙印的绞杀动作,还有这远超常理的恐怖力量……以及刚才那惊鸿一瞥、被血污糊住却难掩清秀轮廓的眼睛。他身上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开始向上攀爬。野人扛着熊尸,在一面爬满藤蔓、布满风化痕迹的巨大岩壁前停下。他腾出一只手,用力拨开一丛异常浓密、几乎垂到地面的老藤,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干燥尘土、草木灰烬和某种兽类巢穴特有的膻味扑面而来。
洞内比预想中要宽敞干燥许多,约莫一间屋子大小。洞壁是天然的岩石,地面相对平整,铺着一层厚厚的、压实的干草。最深处,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暖意,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晒干的野果、蘑菇,还有一些风干的、不知名的小型兽肉。洞壁上,挂着几张处理得相当粗糙的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