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亲(1 / 2)

落月城的春天,来得温吞又执拗。

城东,枪王宴玄罡那座素来清肃的府邸深处,几株老杏树却开得不管不顾。风一过,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便簌簌飘落,积满了青石小径,也落满了屋檐下那小小少女的肩头发梢。

张雪柠抱着双膝,坐在廊下的石阶上,下巴抵着膝盖,一动不动。杏花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也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南方,那片被无数险峰峻岭遮蔽、传说中毒瘴弥漫的方向——灵蛇谷。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纷纷扬扬的花雨,更深处却是一片沉滞的、化不开的寒潭,水光无声地积聚,在眼睫边缘摇摇欲坠。

大哥古星河,就在那片毒瘴之后。

“雪柠!看招——饭来也!”

一道清亮快活的声音陡然撕裂了庭院的寂静。伴着衣袂破风之声,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狸猫般轻巧地翻过院墙,足尖在廊柱上一点,稳稳落在张雪柠身旁的廊椅上。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活力。

是林澈,宴玄罡座下三弟子。他手里稳稳提着一个红漆食盒,另一只手叉着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像是把春日里最亮的一束阳光都拘在了脸上。他大大咧咧地挨着张雪柠坐下,掀开食盒盖子,一股热气和诱人的食物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喏,三鲜小笼包,刚出笼的,还烫嘴呢!赶紧趁热!”林澈把食盒往张雪柠那边推了推,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还有这个,城西王婆子铺子新熬的杏花蜜,甜滋滋的,你肯定喜欢!”

张雪柠的目光终于从渺远的南方收回,落在食盒上,又缓缓移到林澈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上。那笑容像针,刺得她眼底积蓄的水汽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杏色的裙裾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林澈哥哥……”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我哥……他还能……回来吗?已经出去一年了。”

林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用力地挺直了腰板,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声音拔高,像是在对抗着庭院里无形的沉重:“能!当然能!雪柠,你得信我!古大哥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能带着凉州百姓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狠角色!区区一个灵蛇谷,几根破草,还能难倒他?指不定啊,”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那份让人安心的笃定,“指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揣着那劳什子‘月见草’,在回来的路上了!江大哥可是千叮万嘱,让我看好你,他回来要是见你瘦了,还不得把我当沙袋捶?你可不能害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话语的暖意驱散张雪柠周身的寒凉。府邸的另一端,演武场的方向,一阵密集得令人心悸的锐啸穿透了花雨,如冰冷的毒蛇吐信。那是枪尖撕裂空气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狠戾。林澈的话音不自觉地顿了顿,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声音的来源,那明朗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像晴空里倏忽而过的阴霾。二师兄楚惊澜又在发狠了。自大师兄秦岳那叛师弑友、被师父含恨逐出师门的消息传来,楚惊澜便彻底成了武痴,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熔炉重铸过一般,每一寸筋骨都浸透了冰冷而坚硬的决心——超越秦岳,然后,清理门户。

林澈甩甩头,把那沉重的念头抛开,重新堆起笑容,把一只小巧玲珑、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塞到张雪柠冰凉的手里:“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古大哥回来,还指望你活蹦乱跳地去接他呢!”

同一片春日暖阳,落在数千里外的南谕国都天京,却镀不暖那金銮殿上深重的寒意。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龙椅之上,年轻的皇帝萧衍端坐着,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疲惫。阶下,北方周朝的使臣身着玄色官袍,下巴抬得极高,眼神睥睨,声音洪亮而傲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回荡在空旷压抑的大殿里:

“……为彰我大周与南谕永世盟好之诚,吾皇特旨,愿以重礼,为我太子姬承天殿下,求娶贵国长公主萧清璃殿下!结秦晋之好,化干戈为玉帛,此乃千秋功业,万民之幸!望南谕陛下玉成!”

“永世盟好?”阶下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嘴唇翕动,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脸色灰败。边境线上,周朝铁骑的刀锋寒光,才是这“盟好”最真实的注解。朝堂上一片死寂,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剩下使臣那刺耳的声音余韵嗡嗡作响。所有目光,都沉重地投向那高踞龙椅的身影。

萧衍放在宽大龙袍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威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潭水,疲惫而冰冷。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个人心头砸出绝望的涟漪:

“长公主……贤淑端方。为两国黎庶安宁计……朕,准了。”

“陛下圣明!”周朝使臣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得色,长揖到地。那响亮的恭维声,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殿内每一个南谕臣子的脸上。

消息如同插上了死亡的羽翼,日夜兼程,飞越关山,狠狠砸进了北境重镇镇北城的将军府邸。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上好的青瓷花瓶在坚硬的铺地青砖上粉身碎骨。紧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案几上的玉如意、博古架上的白瓷梅瓶、铜镜、妆奁……所有触手可及的精美物件,都在一只因狂怒而颤抖的手中化作了满地的狼藉。

“萧衍!!”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将军府的寂静。萧清璃站在一地碎片中央,胸口剧烈起伏,往日顾盼神飞的眼眸此刻被狂怒烧得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将整个天京城付之一炬。“你竟敢……竟敢拿我当筹码!拿去填你那懦夫的沟壑!”

她身上还穿着便于骑射的窄袖劲装,风尘仆仆。接到急诏从边境巡视点赶回,满心以为是军情紧急,却不料竟是如此一纸卖身契!巨大的羞辱和背叛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备马!”她猛地转身,对着闻声冲进来、吓得面无人色的侍女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立刻!回天京!”

千里疾驰,风餐露宿,骏马累毙数匹。当萧清璃带着一身尘土和凛冽的杀气,像一阵失控的飓风撞开御书房紧闭的朱漆大门时,萧衍正坐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后,脸色在烛光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眼下是浓重的倦怠阴影。

“砰!”沉重的门扇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萧衍抬起头,看到妹妹那双燃烧着火焰和恨意的眼睛,眉头下意识地蹙紧,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璃!这是御前!容不得你放肆!和亲之事,朕意已决!”

“你意已决?”萧清璃一步步逼近龙书案,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君臣、兄妹情谊之上。她死死盯着皇帝那张疲惫而陌生的脸,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好一个‘朕意已决’!萧衍,我的好皇兄!为了你屁股底下这张冰冷的椅子能坐得安稳,为了你那可笑的‘休养生息’,你就把我像件礼物一样打包送给姬承天那个疯子?送给虎视眈眈的周朝?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的意愿吗?!”

“意愿?”萧衍猛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长久积压的国事重负和被亲妹顶撞的怒火轰然爆发,“你是南谕的长公主!享受万民供奉,锦衣玉食!这就是你的命!你的责任!在国家安危面前,你那点儿女私情算什么?!由不得你任性!朕知道你喜欢那古星河,他的命早有定数,岂是你能干预的。”

“定数?”萧清璃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她猛地抬手,指向南方,指向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可我向来不信定数,人定胜天!!”

“古星河?”萧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随即被更深的愠怒取代,“一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江湖浪子?也配……”

“他不配,谁配?!”萧清璃厉声打断他,眼中最后一点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猛地后退一步,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呛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