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醉舟星梦(1 / 2)

落月城的喧嚣被琉璃河温柔的臂弯隔开。入夜,琉璃河不再是白日里倒映万千灯火的璀璨光带,而是沉入了一片深邃的幽蓝。星子格外明亮,碎钻般洒满天鹅绒般的夜幕,又落入水面,随着细碎的波纹轻轻摇曳,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无数盏白日里人们放下的莲花水灯并未熄灭,橘黄的暖光在幽蓝的河面上星星点点,如同银河倾泻人间,随着水流无声地飘向远方,汇成一条流淌在夜色中的温暖星河。

一叶扁舟,轻巧地滑入这片星灯交织的梦境。舟身狭窄,仅容三五人。船头一盏小小的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船头丈许的水面,更远处便融入朦胧的星辉与灯影之中。江砚峰斜倚在船尾,长腿随意地支着,宽大的白衣袖袍浸了些许水汽,贴着船舷。他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青花瓷酒坛,坛口泥封早去,浓烈醇厚的酒香肆意弥漫,与河面上湿润的水汽、莲花灯淡淡的烛油气息混合在一起,酿成一种令人微醺的芬芳。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滴入幽暗的河水,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他将酒坛往船中一递,朗声笑道:“星河!此情此景,岂能无酒?来!尝尝这‘醉仙酿’,比那日的‘烧刀子’可柔顺多了!保管你喝了,连天上的星星都想摘下来泡酒!”

古星河盘膝坐在船中。破旧的青衫在星辉水影的映衬下,少了几分落魄,多了几分疏朗。他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此刻,在这静谧流淌的星河之中,在故友重逢的暖意与浓烈酒气的熏染下,那眉宇间惯常的沉重与阴郁似乎被水波轻轻荡开,显露出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清隽轮廓。他接过那沉重的酒坛,入手微凉。没有犹豫,亦仰头饮下。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滚入喉中,瞬间点燃了沉寂已久的血脉,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晕眩的暖意,也冲开了紧锁的眉头。他放下酒坛,长长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嘴角竟极其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的弧度。

“好酒。”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

“哈哈哈!那是自然!”江砚峰大笑,笑声清越,在静谧的河面上传开,惊起远处几只栖息的夜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星河,你看这天上星河,水中星河,你我在这星河之间,岂不是天地间最大的快意?什么天骄榜,什么魁首虚名,都他娘的是浮云!干!”他又提起自己手中的另一坛酒,与古星河遥遥一碰,仰头痛饮。

酒坛在两人手中传递,辛辣的液体不断浇灌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对月当歌的豪情。船儿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如同摇篮。星子倒映在河面,又被船身荡开,碎成一片流动的银屑。岸边的喧嚣、城中的灯火、乃至那悬在头顶、搅动风云的天骄榜,都在这水波荡漾、星灯摇曳的温柔包裹中,渐渐模糊、远去。

古星河不知何时已半躺了下来。他枕着手臂,仰面望着深邃无垠的夜空。船身轻晃,身下的木板传来河水微凉的触感。醉意如同温暖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视野有些模糊,天穹上的星辰与河水中倒映的星辰,在摇晃的船影中渐渐重叠、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界限。他仿佛漂浮在星河之中,又仿佛被星河温柔地拥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虚无的放松感笼罩了他。没有算计,没有痛苦,没有沉重的过往与莫测的未来,只有这片醉人的星海,只有身边老友畅饮的豪迈笑声,只有船底潺潺的水声……如同坠入了一场清澈而温暖的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模糊不清,只有离他最近的江砚峰能隐约听见,“满船清梦……压星河……”

江砚峰正仰头灌酒,闻言动作一顿,低头看向船中半醉半醒的少年。星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宁静而脆弱的轮廓,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半阖着,倒映着漫天星光,迷蒙而纯粹。江砚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惜,随即被更浓的笑意取代。他没有打扰,只是将酒坛轻轻放在一旁,也学着古星河的样子,舒展身体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同一片如梦似幻的星空。小船随波逐流,载着两人,载着满船的星梦与酒香,悠悠飘向河心那座灯火通明、丝竹隐隐的岛屿。

“揽月洲”如同琉璃河心一颗璀璨的明珠。岛上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皆以轻纱薄幔装饰,灯火透过纱幔,晕染开一片朦胧而暧昧的暖光。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夹杂着女子清越的歌声和宾客们或高或低的谈笑,如同无形的暖流,弥漫在湿润的夜风里。

最大的水榭“听涛阁”临水而建,四面轩窗洞开,垂着轻薄的鲛绡纱帘。江砚峰显然是此地常客,甫一登岸,便有风韵犹存的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一口一个“江公子”,殷勤备至地将他们引至阁中视野最佳、临水的一处雅座。

阁内已是宾客满座,多是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才俊,显然都是冲着揽月节和天骄榜而来的风云人物。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的熏香、脂粉香和酒菜香气。中央一方小小的水台,几位身姿曼妙的乐伎正在演奏,琴声淙淙如流水,琵琶切切似私语。

江砚峰毫不在意旁人目光,拉着半醉的古星河径直落座,拍着桌子便让老鸨上最好的酒,再唤最好的歌姬来唱曲。古星河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景象,紧绷的心弦在酒意和这靡靡之音中彻底松弛下来,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酒杯浅酌。

酒很快上来,是温好的琥珀色佳酿。几名抱着乐器的歌姬娉婷而来,对着江砚峰盈盈一礼,便在乐师伴奏下轻启朱唇,唱起了时下江南最流行的吴侬软调。歌声清甜柔媚,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带着水乡特有的缠绵悱恻。

“……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歌声婉转,描绘着江南的繁华与闲适。

江砚峰听得兴起,拍案叫绝,豪兴大发。他一把抄起桌上一坛刚开封的酒,拍开泥封,也不用杯,对着坛口仰头便灌!酒水淋漓,湿了前襟。酒意混着剑意上涌,他猛地长身而起!

呛啷——!

腰间那柄三尺青锋骤然出鞘!剑光如秋水乍破,清冽的龙吟瞬间压过了丝竹之声!满堂宾客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只见江砚峰身形一晃,已飘然至水榭中央的空地。他一手提坛痛饮,一手长剑斜指,醉步踉跄,如同风中摇曳的青莲。剑势却丝毫不乱!时而如流云舒卷,飘逸灵动,剑光绵绵,似要将那婉转的歌声都缠绕在剑尖;时而如惊涛拍岸,狂放不羁,剑锋过处带起凌厉劲风,吹得四周纱幔狂舞!酒坛在他手中仿佛也成了武器,随着剑势或抛或接,酒液泼洒,在灯火下划出道道晶莹的弧线,竟无一滴落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一边舞剑,一边放声长歌,声音清越豪迈,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盖过了歌姬的软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歌声激越,剑光纵横,酒气冲天!将水榭中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点燃至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