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甸甸地压在镇子上方的天穹。镇子里篝火已熄了大半,只余下零星几点暗红余烬,在微凉的夜风里苟延残喘,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四周简陋的茅屋土墙。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练武场,此刻空荡寂静,白日里尘土飞扬的喧嚣仿佛被这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吸食干净。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单调而突兀的啼鸣,尖锐地划破这死水般的沉静,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古星河蜷在角落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冰冷粗粝的土墙,身体深处那早已寸断的经脉,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日夜不停地穿刺、搅动,带来一阵阵尖锐而顽固的痛楚。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深处那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细碎而沉闷的咳嗽。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屋内沉滞的黑暗,落在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
张雪柠睡得很沉,盖着一条薄薄的粗布被子,身子微微蜷着,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月光吝啬地从一扇窄小的破窗挤进来,吝啬地洒在她半张脸上,勾勒出柔和而稚嫩的轮廓。即使在睡梦里,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不知在忧心着什么。古星河无声地凝视着,那目光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凝固的沉重。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妹妹颊边散乱的一缕柔软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仿佛生怕惊醒她梦里那点微弱的安宁。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是他在这片冰冷江湖里,唯一能握住的真实暖意。
突然,死寂被粗暴地撕裂!
那声音起初遥远,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大地深处,但转瞬之间便膨胀、逼近,化作一片滚雷般的轰鸣——是马蹄!无数只铁蹄践踏着坚硬的地面,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如同地狱的潮水正汹涌扑来,要将这小小的山寨彻底淹没。那声音沉闷而密集,敲打在每一寸土地上,也狠狠敲打在每一个骤然惊醒的心脏上!
“土匪!土匪下山啦——!”
凄厉绝望的嘶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整个黑虎寨的夜空。霎时间,死寂被彻底粉碎,代之以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尖叫声、孩童的啼哭、女人惊恐的呼喊、男人仓促摸索兵器的碰撞声、慌乱的奔跑声、木门被粗暴撞开的碎裂声……无数声音交织混杂,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在寨子里每一个角落猛烈炸开。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蔓延至每个人的骨髓深处。
“哥!”木板床上的张雪柠被这地狱般的喧嚣惊醒,猛地坐起身,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筛糠般剧烈颤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纯粹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别怕,柠儿,哥在!”古星河的声音在咳嗽的间隙里挤出,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妹妹的颤抖。他几乎是凭着意志力从地上撑起僵硬的身体,踉跄着扑到床边,一把将妹妹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他的手臂瘦弱,此刻却如同铁箍,将妹妹牢牢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外面那汹涌的恐慌浪潮。“别睁眼,抱紧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松手!”他急促地低语,滚烫的气息拂过妹妹冰凉的额发。
门外,火光猛地冲天而起!炽烈的橘红色光芒粗暴地撕裂了黑暗,将简陋的窗纸映得一片血红。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绝望的惨嚎,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撞在薄薄的板壁上,震得整个小屋都在簌簌发抖。
“嘭!”一声巨响,小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断裂的门栓碎片飞溅。一个粗壮的黑影堵在门口,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土匪,手中鬼头刀沾满暗红的血污,在门外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狰狞的光泽。他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屋内,看到角落里的古星河和他怀中的张雪柠,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贪婪的弧度。
“嘿嘿,还有个嫩雏儿!”他狞笑着,一步跨了进来。
古星河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将妹妹往身后一推,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前面。体内那些断裂的经脉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地抽搐、哀鸣,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切割内脏,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体却如同生了根般钉在原地,一步不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灼目的红影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自门外狂暴地刺入!
“滚开!”
清越的厉喝声中,那杆红缨枪带着决绝的杀意,枪尖一点寒芒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土匪持刀的手腕!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在土墙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暗痕。土匪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鬼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陆红缨的身影在门口火光中凝固,宛如一尊浴火的玉雕。她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线条。几缕乌黑的发丝沾着汗水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中的长枪枪尖兀自滴着血,那双平日里带着几分英气傲然的杏眼,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冷冷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土匪,又迅速转向角落里的古星河和张雪柠。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待着别动!”她的声音急促而有力,不容置疑,目光在古星河苍白如纸的脸和颤抖不止的张雪柠身上飞快掠过,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红缨枪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次扑入门外那片火光与杀戮交织的修罗场中。
古星河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针扎般的剧痛。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挪到那扇被撞破的门边。门外,整个黑虎寨已彻底沦为血与火的地狱。几处茅屋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坍塌,火星四溅,如同垂死的萤火虫。土匪们骑着高大的劣马,挥舞着雪亮的兵刃,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在狭窄的巷道和开阔的练武场间横冲直撞,肆意砍杀。抵抗的黑虎帮众虽然悍勇,但人数和凶悍程度显然落了下风,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陆红缨的身影在那片混乱中异常醒目。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跳跃。手中的红缨枪被她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幕,时而如毒蛇吐信,精准地点刺,时而如巨蟒翻身,横扫一片。枪尖的红缨在火光中急速翻飞,如同跳跃的血滴,每一次闪烁,都几乎伴随着一声惨叫或兵刃脱手之声。汗水顺着她的鬓角不断滚落,在火光下闪着微光,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急促,每一次格挡开沉重的劈砍,纤细的手臂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微微颤抖。
“哈哈哈!小娘子够劲儿!老子今晚就收了你!”一声炸雷般的狂笑压过了所有厮杀声。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巨汉策马冲来,他上身只胡乱裹着一张沾满污渍的兽皮,裸露着虬结如树根般的古铜色肌肉,脸上横亘着数道狰狞的刀疤,最可怖的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嘴角,让他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如同恶鬼降世。他手中一柄车轮般大小的开山巨斧,斧刃在火光下寒光慑人,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朝着陆红缨当头劈下!那气势,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两半!
陆红缨脸色剧变,那斧势太过刚猛霸道,挟着战马冲来的千钧之力,绝非人力所能硬撼。她银牙紧咬,足尖猛点地面,身体如同被强风卷起的落叶,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向后急掠!巨斧带着死亡的阴影,擦着她的鼻尖轰然砸落!
“轰隆!”
巨斧狠狠劈在陆红缨方才立足的青石板地上!坚硬的石板如同朽木般应声碎裂,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向四面八方,烟尘弥漫!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整个地面都为之震颤。陆红缨虽避开了致命一击,但斧风带起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还是狠狠撞在她身上,气血一阵翻腾,喉头一甜,一丝腥甜涌上嘴角,被她强行咽下。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红缨枪横在身前,剧烈地喘息着,望向那巨汉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那巨汉狞笑着,缓缓提起巨斧,斧刃上沾满了碎石和泥土,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踏在碎裂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抵抗者的心。帮众们看着连陆红缨都如此狼狈,眼中的火焰迅速黯淡下去,有人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后退。那巨汉的狂笑如同魔音灌耳,宣告着无可挽回的败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在角落的阴影里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与狂笑:
“一、二、三……”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水滴入滚油,让喧嚣都为之一滞。
陆红缨猛地回头,那双因激战和惊悸而微微泛红的杏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源头——门边那个倚着破门框、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古星河。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被帮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为“废人”的少年。
他根本未曾看她,也未曾看那步步逼近的巨汉。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正以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和冷静,飞快地扫视着整个混乱血腥的战场。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横冲直撞的土匪马匹,掠过他们冲杀的方向,掠过地上散落的杂物、倾倒的推车、几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甚至那些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简陋晾衣竹竿……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同时,那低沉的计数声依旧平稳地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流淌出来,冰冷而精确:
“……九、十……十七骑,步卒三十余……左翼冲势过猛,右翼稍缓,中路空虚……”
他像是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牲畜,而非一群凶神恶煞、正在屠戮的悍匪。手指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快速移动着,仿佛在无形的棋盘上推演着千军万马。
“你……”陆红缨刚想斥责他疯了,这种时候还在数什么数!然而,当她触及古星河那双眼睛时,后面的话却死死卡在了喉咙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绝对清明,如同寒夜里的星辰,不为任何情绪所动,只映照着最赤裸的现实。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绝望,竟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阵…起。”
古星河终于停止了计数。他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同时,那只一直按在冰冷潮湿土地上的手,五指猛地一收,指尖深深陷入泥土之中,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地面,狠狠一叩!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以他指尖叩击的那一点为中心,骤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下一瞬间,整个战场陡然变得诡异绝伦!
那些原本疯狂砍杀、势不可挡的土匪,动作猛地一滞!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凭空拨乱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和攻击的意志。
左翼三名策马冲向村民藏身草棚的土匪,胯下的战马突然如同受惊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马匹竟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转,马蹄狠狠踏在同伴的马腿上!惨烈的马嘶和人嚎同时响起,冲势瞬间瓦解,人仰马翻。
中路几个正挥刀劈向倒地帮众的步卒,手中的刀锋莫名其妙地偏转了方向,狠狠砍在了旁边同伙的后背上!被砍中的土匪发出难以置信的惨嚎,愤怒地回身反击,瞬间自己人乱砍成一团。
右翼,两个凶悍的土匪正狞笑着冲向几个瑟瑟发抖的妇孺,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绊倒!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手中的钢刀不偏不倚,正好刺穿了前面一个同伙的脚踝!惨叫声中,三人滚作一团。
更可怕的是那个手持巨斧、正欲再次劈向陆红缨的巨汉!他胯下那匹异常雄健的战马,突然间变得狂躁不安,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在原地焦躁地踏步、嘶鸣、转圈,任凭巨汉如何怒吼、鞭打,竟再也不肯向前迈出一步!巨汉又惊又怒,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处可使,只能徒劳地咆哮着,在原地打转。
整个战场,在古星河那一声轻叩之后,彻底乱了套!土匪们像是集体中了邪,又像是陷入了恐怖的鬼打墙。他们互相冲撞、误伤、自相践踏,原本凶悍凌厉的攻势瞬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一锅混乱沸腾的粥。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他们中间飞速蔓延,凄厉的惊叫取代了先前的狂吼:
“鬼!有鬼啊!”
“谁他妈绊我?!”
“别过来!砍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