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边浑浊的河水,看似平静地流淌。大周的统治在冀州扎下了根,周巡检成了乡所的常客,偶尔会带着差役在村里巡视,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村尾那座安静的小院。古星河依旧沉默,劈柴、担水、做些精巧却无用的木工,只是他望向村口方向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秋日清晨凝结的霜露,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周巡检看似温和的探询眼神,货郎老金那带着南方口音、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赵大虎在周巡检面前日益谄媚、却偶尔投向小院时带着阴鸷与狐疑的目光……这些碎片,在古星河那曾搅动天下风云、如今虽残破却依旧敏锐的头脑中,渐渐拼凑出一幅不祥的图景。
大周坐稳了北方,下一步是什么?肃清前朝“余孽”?追查弑君者?还是……重新梳理这乱世中每一颗可能影响棋局的棋子?而他古星河,无论他如何想隐姓埋名,无论他如何残废,他“鬼谷唯一传人”、“弑杀大昭皇帝”的身份,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注定无法永远掩盖在这乡野的尘土之下。
平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的假象。这小小的村庄,已然成了无形的囚笼。
那天黄昏,古星河罕见地没有劈柴。他走进低矮的土屋,在墙角一个被柴草掩盖的破陶罐里,倒出了所有的积蓄——几十枚磨损的铜钱,还有一小锭雪柠做绢花攒下的碎银子,那是她偷偷藏起来,想给哥哥抓一副好药用的。
“哥?”雪柠正在灶台边小心地熬着稀薄的粟米粥,看到哥哥的动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古星河没有解释,只将那点微薄的财产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冰冷的触感硌着掌心。他走到雪柠面前,看着她清澈见底、带着不解和一丝不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决绝:“收拾东西,只带紧要的。我们走。”
“走?”雪柠愣住了,手中的木勺掉进锅里,“去哪?为什么?”
“离开这里。”古星河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再待下去,会有祸事。”他没有说更多,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在雪柠面前流露出如此清晰、如此沉重的忧虑和决绝。
雪柠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未见过哥哥如此神态。她想起了狼庭骑兵那天的血腥,想起了周巡检审视的目光,想起了货郎老金那让她莫名不安的笑容……她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却异常坚定:“嗯!”
她飞快地行动起来,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屋内穿梭。几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换洗衣物,一小包盐巴和干粮(那是昨天才用新猎的兔子换的),那盒蛤蜊油,还有她视若珍宝、装着针线和碎布的小木盒,以及那双给哥哥纳的厚鞋垫。所有家当,只塞满了一个不大的旧包袱。
古星河则走到院中,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用磨刀石快速地、沉默地打磨着。刀锋在石头上划过,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磨得很专注,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决绝,都倾注到这最后的准备中。磨好刀,他用布条紧紧缠裹住刀柄,然后将其别在腰间粗布腰带下,外面用破旧的短褐盖住。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涂抹在冀州平原枯黄的草尖上,也染红了远处稀疏的树林。村庄里升起了稀稀拉拉的炊烟,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和牲畜归圈的嘈杂。这是最寻常不过的黄昏,也是最好的掩护。
古星河牵着雪柠冰凉的小手,没有惊动任何人,从屋后绕出,沿着一条早已踩熟、长满荒草的小径,避开了村中的主路,悄无声息地向镇子方向走去。
镇上早已过了最热闹的时辰,行人稀少。牲口市更是冷冷清清,只剩下几个贩子守着几匹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老马和骡子,无精打采地嚼着干草。
古星河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没有选择那些看似温顺却无力的老骡,最终停在了一匹灰褐色的瘦马前。这马骨架不小,但显然长期缺乏照料,肋骨根根分明,鬃毛纠结脏乱,眼神却还残留着一丝桀骜的野性,鼻孔翕张着,警惕地看着来人。
“这马,多少?”古星河的声音沙哑低沉。
马贩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靠着草垛打盹,闻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古星河和他身后怯生生的雪柠,又看了看那匹瘦马,懒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三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不卖。”
这几乎是古星河所有的积蓄。他没有讨价还价,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锭小小的碎银子和所有的铜钱,数出足够的三两,递了过去。
马贩有些意外地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古星河,似乎想从这沉默寡言的穷汉脸上看出点什么,最终只是撇撇嘴,解下缰绳塞给古星河:“牵走吧,这倔骨头,路上悠着点。”
古星河接过缰绳。那瘦马似乎不满易主,烦躁地刨着蹄子,打了个响鼻。古星河的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力量,轻轻抚过马颈上纠结的鬃毛,那桀骜的马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只是依旧警惕地甩着尾巴。
“上去。”古星河将雪柠抱上马背。马鞍是破旧的,硌得雪柠有些不舒服,但她紧紧抓住马鬃,一声不吭。
古星河没有上马,他沉默地牵起缰绳,拉着这匹瘦马和它背上单薄的女孩,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冷清的牲口市,踏上了镇外那条向西延伸、淹没在无边暮色中的土路。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几抹暗红的血痕。凉意渐起,旷野的风带着枯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动着古星河额前散落的灰发,也吹拂着雪柠单薄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哥…”她看着哥哥沉默而坚定的背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为她挡住了身后未知的危险和整个世界的风霜。
古星河没有回头,只是将缰绳在粗糙的手掌上又缠紧了一圈,拉着马,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未知的黑暗走去。身后的村庄,那短暂栖身的方寸之地,连同那些或探究、或贪婪、或阴鸷的目光,都迅速被甩在了身后,融入沉沉的暮霭,最终消失不见。
前路茫茫,唯有西风呜咽。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沿着荒僻的小径和干涸的河床前行。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古星河凭借着曾经夜行千里的本能和对星辰方位的模糊记忆,勉强辨认着方向。夜枭在远处的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草丛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让雪柠紧张得屏住呼吸,小手紧紧抓住马鞍的边缘。
不知走了多久,雪柠又冷又饿又怕,小小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哥…我…”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
古星河停下脚步,将马拴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他解下包袱,拿出那件最厚的旧衣披在雪柠身上,又掰了块硬邦邦的杂粮饼递给她。
“吃。”他言简意赅,自己则只喝了口水。
雪柠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冰冷的饼渣噎得她喉咙发痛,但她努力地往下咽。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看着哥哥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他正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死寂的旷野,腰间的柴刀柄在破旧的衣服下隐约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