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太阳,悬在冀州平原灰黄的天幕上,吝啬地泼洒着最后一点暖意。空气里浮动着枯草、泥土和远处焚烧秸秆的微呛气息。一位少年站在院中那棵虬曲的老槐树下,单薄的粗布短褐掩不住肩背的轮廓,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枯涩。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沉重的柴斧。每一次举起,肩膀深处都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狠狠搅动。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脚下散落的柴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断裂的经脉像干涸的河床,再无法承载一丝内息的流淌,只留下这副残破的躯壳,每一次发力都是对极限的压榨。
自从古星河斩杀大昭皇帝过后,再被内廷高手围攻,筋脉寸断,几乎身死,却被一个神秘人救出。而大昭自皇帝驾崩,前朝大周势力乘势起兵瞬间占领天启城,速度之快让许多勋贵都来不及反应。
“哥!”一声清亮柔软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古星河动作一顿,那瞬间袭来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他强撑着没有倒下,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痛苦迅速被刻意放柔的线条掩盖下去。
张雪柠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她身上那件蓝色旧布裙,衬得小脸愈发白皙。细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槐叶,跳跃在她鸦羽般的长发上,也落进她那双盛满担忧的清澈眸子里。
“该喝药了,”她把碗往前递了递,腾出另一只手,攥着一块干净柔软的帕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去擦拭他额角、脖颈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极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你又使那么大劲,疼了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心疼的埋怨。
碗里深褐色的药汁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息,熏得人喉咙发紧。古星河看着雪柠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此刻狼狈的影子。他接过碗,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也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股足以让常人作呕的苦汁一气灌下。灼热和苦涩一路烧灼下去,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砂砾。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平静。
“不碍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点活,累不着。”
雪柠却固执地蹙起秀气的眉,踮着脚,小手更加用力地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按了按,仿佛要把那看不见的疼痛都揉散。“骗人,汗都出成这样了!”她收回帕子,上面已经浸透了汗水,她却不以为意,只是担忧地看着他,“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劈。”
古星河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板,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你那点力气,劈个树枝都费劲。”他重新握紧了斧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不容置疑,“进去吧,外头风凉。”
雪柠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哥哥沉静而坚持的眼神,最终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低矮的土屋。
古星河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才缓缓收回目光。他重新举起柴斧,对着那根粗壮的榆木树墩。手臂肌肉绷紧,积蓄着这具残躯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斧刃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
“噗!”
木屑飞溅。斧刃深深嵌入树墩,却没能像以往那样将其劈开,只留下一个深而顽固的裂口。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肩膀炸开,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直冲脑海。古星河眼前金星乱冒,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弯下腰,用斧柄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额头上刚刚被雪柠擦去的冷汗,瞬间又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断裂的旧痕。昔日鬼谷纵横天下的利刃,如今竟被一根顽木折了锋。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一种沉闷的、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打破了村庄午后的死寂。这震动并非雷声,而是无数沉重马蹄同时践踏地面所汇聚成的恐怖闷响。
古星河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和痛苦瞬间被一种野兽般的警觉取代。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在无数次血与火的淬炼中形成的本能。他侧耳凝神,那闷雷般的蹄声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由远及近,卷地而来!方向,直指村口!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随即,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地炸响,撕心裂肺,带着无边无际的恐惧,在村子上空疯狂回荡。
“狼庭!是狼庭的骑兵啊——!”
“跑!快跑——!”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尖叫声、牲畜受惊的嘶鸣声、房屋被撞倒的轰响……瞬间爆开,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整个小村顷刻间沸腾、炸裂!一股浓烈的不祥血腥气,仿佛被那奔腾的铁蹄裹挟着,已经提前弥漫到了古星河的鼻端。
“哥——!”土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张雪柠惨白着脸冲了出来,眼中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吓而瑟瑟发抖,像一片秋风里的落叶。
古星河的心骤然沉到了谷底,冰冷一片。狼庭!这些草原上的豺狼,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凶!
他一步抢到雪柠面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住了门外混乱血腥的世界。没有一丝犹豫,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妹妹纤细冰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头捏碎。他拖着她,几步就冲回了昏暗的土屋,直奔角落那堆不起眼的、用来存放过冬红薯的柴草垛。
“进去!”古星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命令口吻,与他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他猛地掀开掩盖在地窖口上的破旧草帘和几捆柴草,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洞口。
“不!哥!你跟我一起!”雪柠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死死抓住哥哥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看到了哥哥眼中那种决绝的、近乎死寂的光芒,这光芒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比外面那些狼庭骑兵更让她害怕。
“听话!”古星河厉喝一声,那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势,瞬间压倒了雪柠的哭求。他深深看了妹妹最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沉重的托付,无言的诀别,以及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平静。然后,他猛地发力,近乎粗暴地将她推进了那个狭小、黑暗、散发着泥土和霉味的地窖。
“藏好!别出声!死也别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飞快地将草帘和柴草重新盖回去,动作迅疾而沉稳,力求将那入口遮掩得毫无破绽。做完这一切,他甚至不忘从旁边拖过一只沉重的破旧木柜,死死地顶在柴草垛前面。
“哥——!”雪柠带着哭腔的微弱呼喊被彻底隔绝在地底。
外面,惨叫声、狞笑声、金属撞击声、房屋燃烧的噼啪爆响……已经近在咫尺!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直冲肺腑。
古星河猛地直起身。他大步走向屋角,那里倚着一把劈柴用的厚背柴刀。刀刃早已卷了边,布满暗红的铁锈和深褐色的树汁污垢,握柄粗糙,沾满经年的汗渍和污垢。他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冰冷的、粗糙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
这曾是一双执掌天下风云、令帝王也为之胆寒的手。如今,却只能握住这样一把锈迹斑斑的钝柴刀。
他走出土屋,反手带上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门外,已是人间炼狱。
村道狭窄弯曲,黄土被践踏得稀烂,混杂着刺目的暗红。几具村民的尸体扭曲地倒在路中央,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干燥的土地。几间土屋正冒着滚滚黑烟,火舌舔舐着茅草的屋顶,发出贪婪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皮革、马匹的膻臭。
七八个狼庭骑兵正策马在狭小的村道上来回冲撞、践踏。他们穿着混杂着皮甲和抢来布衣的杂乱装束,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眼中闪烁着野兽般嗜血兴奋的光芒。沉重的弯刀随意劈砍,将奔逃的老人、试图反抗的青壮,甚至惊慌的牲畜,如同割草般砍倒。狂野的呼哨和听不懂的草原俚语在惨叫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骑兵发现了孤身站在屋前的古星河。他狞笑一声,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鬃毛飞扬的草原马嘶鸣着,如同一道裹挟着血腥气的狂风,直冲过来!沉重的马蹄踏在血泥里,溅起一片污浊。骑兵手中的弯刀高高扬起,刀刃上还滴淌着上一个受害者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森冷的寒芒,对准古星河的头颅,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落!
劲风扑面,带着死亡的气息,吹起了古星河额前散落的几缕灰发,露出他深陷的眼窝和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