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星河缓缓站起身。他周身那股狂暴的气息并未收敛,反而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更加危险地鼓荡着。他的目光越过萧清璃,死死钉在门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空间,看到掳走妹妹的凶手。他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让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
“你让开,我现在就去把她带回来。”他重复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前兆。那卷《天机策》被他死死攥在左手,书页在狂暴的真气和无边戾气的双重压迫下,发出细微的、濒临破碎的哀鸣。
萧清璃的心骤然揪紧。她太清楚古星河此刻的状态——那是困兽濒死般的疯狂,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他要去哪里?去找谁?以他现在这种心神激荡、功法似乎又卡在某个关键瓶颈的状态,孤身闯入未知的龙潭虎穴,与送死何异?
“古星河!你冷静点!”萧清璃不退反进,一步踏前,几乎与他呼吸可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和傲气的明眸,此刻只剩下焦灼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你看看灵儿!她拼死爬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去送死吗?雪柠被掳走,对方必定有所图谋!你现在去,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能做什么?!”
她的话语如同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向古星河被怒火和恐慌占据的心神。他赤红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气息奄奄、浑身浴血的石灵儿身上。少女惨白的脸,腰侧那片刺目的猩红……妹妹张雪柠被带走时那惊恐无助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右手,五指成爪,指骨因用力而凸起惨白,狂暴的真气在掌心疯狂汇聚、压缩,发出刺耳的嘶鸣!那目标,赫然是左手中那卷承载着鬼谷传承、此刻却无法助他救回至亲的《天机策》!
鬼谷,鬼谷,我却连唯一的亲人都救不了。
他要撕了它!这无用的东西!
“你疯了!”萧清璃脸色剧变,想也没想,整个人合身扑上!她并非去抢夺那卷书,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古星河那只灌注了毁灭性力量的右臂!她的双臂如同铁箍,紧紧锁住他的小臂和肘部,用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去压制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力量。
“放开!”古星河手臂肌肉贲张,狂暴的力量震荡开来,萧清璃被震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抱住,半步不退!绯红的衣袖在劲气鼓荡下猎猎作响。
“古星河!看着我!”她抬起头,不顾嘴角溢出的一丝鲜红,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直刺入他混乱狂暴的意识深处,“撕了它,雪柠就能回来吗?鬼谷先生在天之灵,愿意看到你毁掉他的心血吗?给我七天!不,五天!五天之内,我动用所有天谕在北方埋下的暗线,必定查出雪柠的下落!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莽撞,是线索!是时间!”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古星河混乱的识海中炸开。
时间……线索……
那疯狂汇聚、即将爆裂的真气,在他掌心剧烈地挣扎、鼓荡,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将萧清璃的手臂震得几乎麻木。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毁灭性的力量就在自己怀中咆哮,随时可能将她撕碎。但她依旧死死抱着,那双眼睛倔强地、甚至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迎视着古星河血红的双眸。
一秒,两秒……那足以撕裂金铁的狂暴力量,如同退潮般,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古星河僵硬的右臂中散去。他紧握《天机策》的左手,指关节也缓缓松开了一丝力道,不再有将其毁灭的意图。
他眼中的赤红,并未消退,但那份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更为可怕、更为深沉的冰寒。那冰寒之下,是滔天的怒海。
他猛地抽回被萧清璃抱住的右臂,动作带着一种生硬的、压抑的力道。他没有再看萧清璃,也没有看地上的石灵儿,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被撞开的门。
萧清璃被那力量带得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才站稳。她看着古星河走到门口,沐浴在门外投射进来的最后一线昏黄暮光中。他背对着她,身影挺拔如孤峰,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绝。
“五天。”他的声音传来,低沉,嘶哑,如同砂石在铁器上刮擦,每一个字都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五天后,无论有没有消息,我都会走。”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书房,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得化不开的杀意与血腥气。
萧清璃靠在门框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抬手抹去唇边那抹刺眼的血痕,望着古星河消失的方向,明眸深处,忧虑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她不敢去想,五天之后,若查不到雪柠的确切消息,这个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重建起一点家园火种的男人,会做出怎样石破天惊的事情。
张雪柠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他心中无法抹去的逆鳞,随着凉州王及世子张峰的身死,古星河对大昭早已恨入骨髓,若是雪柠再出事...
那柄沉重的巨阙,还静静地躺在石灵儿手边,剑鞘上的血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暗沉。
五天。
每一刻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镇北城表面依旧运转,垦荒、筑墙、分粮……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城主府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古星河将自己关在静室。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枯坐。案头摊着《天机策》,那最后一页的混沌依旧顽固如初。他不再强行冲击,只是凝视着,目光幽深如寒潭,周身气息沉凝,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偶尔,他会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是连绵的群山和更遥远的大昭腹地。每一次凝望,他眼底的寒冰就厚一分,深一分。
石灵儿在刘老伯和萧清璃带来的珍贵药物全力救治下,第三天终于彻底脱离了危险,从高烧昏迷中醒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要下床去找古星河,被萧清璃强行按了回去。
“灵儿,别添乱!”萧清璃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但看着少女苍白脸上那双盛满自责和恐惧的大眼睛,心又软了下来。她放柔了声音:“把那天的事,每一个细节,原原本本告诉我,这才是你现在最该做的。”
于是,在石灵儿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回忆和后怕的叙述中,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那个点倒雪柠的人…他靠近时…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很淡、很奇怪的香味…”石灵儿蹙着眉,努力回忆着那生死一瞬的模糊感知,“…有点像…有点像庙里那种很贵的、金粉描的线香?但又有点不同…更冷一点…”
“线香?金粉?”萧清璃眼神骤然一凝!一个极其特殊、奢侈的用度瞬间掠过脑海。
“还有…他们扛着雪柠走的时候…雪柠的香囊…掉在草里了…”石灵儿补充道,声音带着哭腔,“是我没用…没保护好她…”
“香囊?”古星河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身影被门框切割,大半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慑人。
石灵儿用力点头:“嗯!就是雪柠一直贴身带着的,那个绣着兰草的旧香囊!”
古星河沉默地转身离去。不多时,他再次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沾满泥土、被踩踏得有些变形的蓝色小香囊,上面那株兰草的绣线已经磨损发白。他蹲下身,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解开香囊束口的丝绳,将里面早已干枯、失去香气的花瓣和草药碎屑,一点点倒在掌心。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那些枯败的碎屑中细细搜寻。萧清璃和石灵儿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终于,古星河的动作停住了。他的指尖从一堆灰褐色的干草梗中,捻起了几粒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结晶碎末。那碎末太微小,若非他凝神细看,几乎会误以为是灰尘。他将那几粒碎末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清冷异香,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鼻腔。这香气…与石灵儿描述的、那黑衣人身上沾染的冷香,如出一辙!
“冰髓凝香…”古星河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底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确认了某种最坏可能的死寂,“只有大昭皇宫内库…和天启城最顶级的几家勋贵,才用得起的东西。”
石灵儿茫然。萧清璃却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大昭皇宫?你是说…皇帝?!”
古星河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回答萧清璃的问题,只是将那个被踩踏过的香囊,紧紧地、近乎要将其嵌入掌心般攥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转身,再次走向静室。这一次,他的步伐异常沉重,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夯土地面都似乎发出沉闷的呻吟,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裂纹的脚印。
第四天傍晚,夕阳如血。
萧清璃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几乎是冲进了城主府。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掩饰的凝重。她屏退左右,径直闯入古星河的静室。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古星河依旧枯坐在蒲团上,背影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案头的《天机策》静静摊开。
“查到了!”萧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开门见山,“消息确认!雪柠…是被一队持有大昭禁宫内卫令牌的人,秘密押解,一路走官道急行,已于昨日午后…进入天启城!”她顿了顿,声音艰涩地补充,“目的地…皇城大内,昭明殿侧…寒水狱!”
“寒水狱”三个字落下,如同三块万载寒冰砸在静室的地面上。那是大昭皇城最深处,关押最特殊、最隐秘囚徒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冰水刺骨,传闻进去的人,从未有活着出来的。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室内蔓延。
萧清璃清晰地看到,古星河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股无形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连案几上残留的一点水渍都似乎要凝结成冰。
“狗皇帝…”三个字,如同从齿缝间磨砺而出,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仇恨与滔天的杀意。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来自地狱深渊的冰冷宣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一股磅礴如山岳、却又锐利如神兵出鞘的恐怖气息,轰然从他体内爆发!静室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挤压、扭曲!案几上的《天机策》无风自动,书页疯狂翻卷,发出哗啦啦的急促声响!墙角堆积的几块用于压书的青砖,表面“咔嚓”一声,骤然裂开蛛网般的细密纹路!
那气息,磅礴浩瀚中带着一种撕裂天穹的决绝,赫然已稳稳踏入了一个全新的、足以令当世顶尖强者为之侧目的境界!《天机策》最后那页混沌虽未破开,但这五天在无边焦灼与滔天恨意的极致压迫下,他硬生生将前面所有的领悟融会贯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古星河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本因他气势而躁动不安的天机秘卷。他径直走向静室角落,那里静静靠着一柄用粗麻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那是随他杀出凉州尸山血海的佩剑,也是鬼谷一脉传承的信物。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解开了麻布。一柄样式古朴、剑身狭长、通体呈现一种暗沉如夜空般深邃玄色的长剑显露出来。剑身无光,却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唯有靠近剑锷处,两个细小的、如同星辰刻印般的古老篆文隐约可见——青冥。
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剑脊,如同抚过最亲密的战友。下一瞬,玄铁剑已被他稳稳系在身后。剑柄微露肩头,透出一股沉寂千年的杀伐之气。
他转过身。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化为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最深处,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冰冷与决绝。目光扫过萧清璃写满担忧的脸庞,没有任何言语。
他迈步,走向门口。
“古星河!”萧清璃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她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手中紧紧攥着一件东西。那是一支玉簪,通体温润洁白,唯有簪头一点,镶嵌着极其精巧、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小鸾鸟。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金线流转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这个…你拿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将玉簪塞进古星河冰冷僵硬的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天启城龙潭虎穴,大内更是步步杀机…这是我…我母妃的遗物,天谕宫廷的信物…或许…或许能帮你挡掉一些不必要的盘查纠缠…”她语速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别弄丢了!还有…”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明艳飞扬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死死盯着古星河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活着回来!”
古星河握着那支还带着萧清璃掌心一点温度的玉簪,冰冷的指尖似乎被那点微热灼了一下。他没有看簪子,目光依旧锁在门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北方天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颔首。
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静室的门槛。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中响起,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弦上,敲打着暮色。他径直穿过刚刚亮起零星灯火、气氛压抑的城主府前院,走向那扇新立的、厚实的城门。
守门的士兵早已得到命令,无声地、沉重地推开巨大的门扇。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如同垂暮老者的叹息。
门外,是无尽的荒野和通往北方、通往那座龙潭虎穴的漫长官道。最后一丝残阳的余烬在天边挣扎,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极孤寂,投射在身后镇北城新夯的、尚显粗糙的城墙上,如同一柄即将离鞘、刺破黑暗的孤剑。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渐渐亮起灯火、如同在荒野中点燃微小篝火的镇北城。只是将手中那支带着微弱暖意的玉簪,紧紧攥住,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深深揣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冰冷的玄衣被晚风吹动,猎猎作响。他迈开步伐,身影融入官道尽头那片愈发深沉的暮色与初起的薄雾之中,步伐由沉重渐渐转为一种奇异的稳定,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一去不返的决然。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吹向那座名为天启的、巨大的、冰冷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