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大昭国北境最富庶的粮仓之地。城郭巍峨,街道宽阔,商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光鲜,与镇北城的荒凉死寂判若云泥。空气中弥漫着谷物陈腐的甜香、脂粉的腻味,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属于财富的慵懒气息。街道两旁,粮行的幌子高高挑起,硕大的“米”、“麦”、“粟”字在阳光下刺眼夺目,铺面里堆积如山的麻袋仿佛连绵的金色丘陵,无声地彰显着此地的富足与掌控这些财富之人的权势。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骡车,随着入城的车马人流,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停在了青州城最大粮行“万斛楼”气派的朱漆大门侧旁。车帘掀开,下来两人。
当先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文士须,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绸衫,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坎肩,手里盘着两颗磨得油亮的山核桃。他眼神平和,带着几分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周身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这繁华青州城里千千万万个为生计奔波的行商中的一个。这便是易容改扮后的古星河——“莫先生”。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沉默的随从。身材瘦削,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遗忘,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腰间束着布带,低着头,气息微弱得如同不存在。唯有偶尔抬眼扫视四周时,那双眸子深处掠过的一丝寒光,锐利如刀,才能让人心头莫名一凛。这正是唐枭。他此刻的存在感被刻意压制到了极限,像一道永远跟随在主人身后的、随时可以吞噬光线的影子。
“万斛楼”内堂,檀香袅袅,陈设奢华。粮商陈万金如同一座肉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他穿着团花锦缎的员外袍,十个手指戴满了黄澄澄的金戒指,肥硕的脸上,一双被挤得只剩下细缝的小眼睛,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审视,打量着眼前这位自称来自南边、想大批量收购粗粮的“莫先生”。
“粗粮?”陈万金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养尊处优的油滑,“莫先生,您看看这青州城内外,谁家粮仓不满得流油?可这粮食,尤其是能填饱肚皮的粗粮,眼下可是金贵得很呐!”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侍女奉上的青瓷盖碗,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才拖着长腔继续道,“北边,狼庭闹得凶,军爷们要粮;南边,听说也不太平。这价钱嘛……自然水涨船高。”
古星河(莫先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商人式微笑,不卑不亢,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山核桃:“陈老板说得是,时局艰难,粮价浮动也是常理。不过,莫某此次所需数量颇大,若价格合适,日后也未必没有长期往来的机会。”
“哦?多少?”陈万金细小的眼睛精光一闪。
古星河报出一个足以让任何粮商心跳加速的数字。
陈万金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眼中贪婪更盛,但嘴上却越发刁钻:“莫先生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价钱嘛,还得再议。如今行情一日三变,鄙人也要担着天大的风险不是?再者说……”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莫先生面生得很,这大批粮食出城,总得有个稳妥的说法,鄙人也好向上面交待。”
这便是要抬价,还要探底细、拿把柄了。
古星河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陈老板是明白人。实不相瞒,莫某也是替人办事。这粮食的去处……与北境那位‘黑面阎罗’的胃口有关。”他口中的“黑面阎罗”,正是大昭国北境新任边军统帅,以治军严苛、需求无度闻名的悍将。此名一出,足以震慑大部分商人。
果然,陈万金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僵,细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一下。北境军需!这可是沾上就甩不脱、甚至可能掉脑袋的买卖!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古星河,试图分辨这话的真伪。
古星河神态自若,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指尖却轻轻在身旁的小几上叩了两下。
叩、叩。
声音轻微,几不可闻。
就在这声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古星河身后、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唐枭,身形没有任何预兆地动了!不是大开大合,而是如同鬼魅般的一晃,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灰色残影!
“噗!”“噗!”“噗!”
三声极轻微、如同熟透果子落地的闷响,几乎同时从陈万金身后传来!
陈万金猛地回头,只见他身后侍立的三名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贴身护卫,此刻如同被瞬间抽掉了骨头,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软倒下去!他们的眉心处,各自多了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细微红点,一丝极淡的黑气正从中渗出,迅速蔓延开来,三人的脸色瞬间转为骇人的青黑!
唐枭的身影已经回到了原位,仿佛从未移动过。他依旧低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气息微弱如故。只有离得最近的陈万金,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瞥间,似乎看到了这个沉默随从指缝间一闪而没的、细如牛毛、淬着诡异幽蓝的寒芒——唐门绝毒暗器,透骨毒蒺藜!
一股寒气从陈万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昂贵的锦缎内衫。快!太他娘的快了!狠!毒!这根本就不是护卫,这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鬼!
“莫……莫先生……”陈万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向古星河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他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似和气生财的“莫先生”,才是真正深不可测、掌控生死的煞星!什么讨价还价,什么探听底细,在对方展露的雷霆手段面前,都是找死!
古星河仿佛没看到那倒下的三个护卫,也没看到陈万金惨白的胖脸和满头的冷汗。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商人笑容,甚至带着点歉意:“下人不懂事,让陈老板见笑了。”他端起侍女刚刚给他续上的茶,轻轻吹了吹热气,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莫某只要粗粮,糙米、陈麦、高粱皆可。至于价格……”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陈万金,“陈老板方才报的价,似乎比青州行市,高了三成有余。”
那平静的目光落在陈万金身上,却重逾千斤,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嘴里再蹦出半个“不”字,下一刻眉心多出个红点的,就是他自己!
“不高!不高!”陈万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肥胖的身躯猛地从太师椅里弹起,动作敏捷得不像个两百斤的胖子,他掏出手帕拼命擦着额头上瀑布般涌出的冷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莫先生误会!误会了!刚才是鄙人记错了!记错了!就按行市!不!按行市再给您让利半成!您要多少,鄙人立刻调拨!保证粒粒饱满!绝无陈腐!”
他点头哈腰,语无伦次,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倨傲粮商的模样。
古星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盏,笑容显得真诚了几分:“陈老板果然是爽快人。那……就按你说的办。定金稍后奉上,粮食,三日内备齐装车,出城手续,想必陈老板自会料理妥当?”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妥当!绝对妥当!包在鄙人身上!”陈万金拍着胸脯保证,声音还在发颤,后背的冷汗却已冰凉一片。
粮食的难题在血腥的威慑下暂时解决,但青州城的麻烦,远不止一个粮商陈万金。
三日后,第一批满载糙米陈麦的庞大车队在“万斛楼”伙计战战兢兢的护送下,缓缓驶出青州城东门。古星河(莫先生)与唐枭坐在车队中间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上,车轮碾过官道,扬起干燥的尘土。
刚出城不过十里,道路渐窄,两侧是连绵的坡地。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嚣张的呼喝声和急促的马蹄声!
“吁——!”
“前面的,都给本公子停下!”
“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挡我家公子的路?”
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卷着烟尘,从侧后方一条岔道上斜冲出来,蛮横地截住了粮车队的去路。为首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华服青年。他面容倒算得上英俊,只是眉眼间那股骄纵跋扈之气几乎要溢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用马鞭的鞭梢随意地点指着车队,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衣着光鲜、满脸痞气的跟班,以及数名眼神凶悍、太阳穴高鼓的护卫。看那架势,显然是青州城内某个权贵之家的纨绔子弟。
“哪来的泥腿子,拉这么多破烂玩意儿挡道?不知道这是本公子跑马的地方吗?”华服青年斜睨着车队,声音尖刻,“惊扰了本公子的玉狮子,你们这群贱骨头赔得起吗?”
车队的管事是陈万金的心腹,认得这青年,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躬身作揖,声音发颤:“赵……赵公子息怒!小的是‘万斛楼’的,奉东家之命运送些粗粮出城,不知公子在此,冲撞了公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万斛楼?陈胖子的人?”被称作赵公子的青年,赵元昊,正是青州镇守使赵烨的独子。他撇了撇嘴,满脸不屑,“陈胖子算个什么东西?他运粮,就能挡本公子的路?”他目光扫过那望不到头的粮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戏谑,“这么些粮食……运哪儿去啊?该不会是想偷偷摸摸运给北边的狼崽子吧?嗯?”
这顶通敌的大帽子扣下来,管事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明鉴!小的万万不敢!这是……这是正经买卖啊!”
“正经买卖?”赵元昊嗤笑一声,马鞭在空中虚抽一记,发出“啪”的脆响,“本公子看就不像!来人!给我查!一车一车仔细地查!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违禁之物!查不清楚,谁也别想走!”
他身后的护卫和跟班们立刻如狼似虎地应声,狞笑着就要下马驱赶车队护卫,准备强行搜查。一旦被他们缠上,别说粮食保不住,身份暴露也是顷刻之间!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平和的声音从车队中间的骡车上传来:
“且慢。”
车帘掀开,易容后的古星河(莫先生)走了下来。他脸上带着商人惯有的和气笑容,对着马上的赵元昊拱了拱手:“这位公子,请息雷霆之怒。在下姓莫,是这批货的主顾。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公子,在下代他们赔罪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看那分量,里面至少有上百两雪花银,“些许心意,给公子和诸位兄弟买杯水酒压惊,还望公子高抬贵手,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