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你簪子挺好看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眼神依旧专注地盯着那截玉簪,“摔坏了可惜。能……能给我瞅瞅不?”
夜,浓稠如墨。
两匹骏马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沿着官道旁的野地风驰电掣。马蹄翻飞,每一次踏落都溅起大蓬泥浆,沉重的喘息声和滚烫的汗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成白雾。
古星河伏在马背上,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马颈融为一体。他身上的玄色劲装早已被泥水、汗水和不知何时溅上的暗红血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狂奔,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体力。英俊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死死盯着西北方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天空。那里,是朔风关的方向,也是父亲凉王埋骨之地,更是二弟张峰和小妹雪柠生死未卜的战场!
每一口吸进来的冷气都像刀子刮过喉咙,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早已僵硬麻木,虎口处被粗糙的绳索磨破,渗出的血混着汗水和污泥,粘腻一片。座下的马匹口鼻间喷出的白沫越来越多,每一次奋蹄都伴随着一阵痛苦的颤抖,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落后他半个马身、同样风尘仆仆的唐枭猛地一夹马腹,硬生生挤了上来。他身上的黑色劲装同样污秽不堪,脸上沾着泥点,神情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模样,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看也没看古星河,只是将手中一个早已磨得发亮的水囊,精准而沉默地递到了古星河几乎要握不住缰绳的手边。
水囊沉甸甸的,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宝贵的清水。
古星河甚至没有侧头,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接过水囊。拔掉塞子的动作因为脱力而有些颤抖,他仰起头,冰冷的液体灌入口中,带着一股土腥味,却如同甘泉,瞬间滋润了几乎要冒烟的喉咙,也强行压下了翻涌的疲惫和焦灼。他贪婪地吞咽了几口,然后将水囊递还给唐枭。
唐枭默默接过,看也不看,仰头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将空瘪的水囊随手塞回马鞍旁的皮袋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唏律律——!”
古星河身下那匹早已不堪重负的枣红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前蹄一软,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前轰然栽倒!巨大的惯性将古星河狠狠甩了出去!
“小心!”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唐枭厉喝一声,反应快如鬼魅。他双腿猛地在马镫上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自己的马背上弹射而出,凌空一个翻滚,精准无比地落在古星河即将砸向地面的轨迹上,双臂张开,硬生生接住了他沉重的身体!
“砰!”
两人重重落地,在泥泞的野地里翻滚出好几圈才停下。古星河被震得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了上来,又被他强行咽下。
唐枭迅速翻身而起,动作依旧迅捷,但古星河敏锐地捕捉到他起身时左腿极其细微的一个趔趄,以及瞬间蹙紧又迅速平复的眉头。他的目光扫过唐枭的左腿,那里的黑色劲装布料颜色明显更深沉一些,像是被血浸透后又干了。
“你的腿……”古星河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挣扎着想坐起来。
“无事。”唐枭打断他,语气冷硬如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看也不看自己那条伤腿,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古星河那匹倒下的战马。那匹枣红马侧躺在泥水里,口鼻溢血,胸腹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已是油尽灯枯。唐枭自己的坐骑也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浑身汗如水洗,口吐白沫,显然也到了极限。
唐枭的目光掠过垂死的战马,投向远处沉沉夜幕下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自己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黑马。他利落地解开马鞍两侧沉重的行囊,只留下最必要的武器和一小包干粮,随手将沉重的行囊扔在路边的荒草丛中。
“还能走?”唐枭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一手牵着自己的马缰,另一只手伸向还半跪在泥泞里的古星河,那只手骨节分明,沾满了污泥,却异常稳定。
古星河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抬头看向唐枭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的脸。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散架的疲惫,伸出自己同样布满污泥和血痕的手,重重地握住了唐枭的手。
借力站起的那一刻,古星河清晰地感觉到唐枭手臂传来的力量,沉稳而有力。同时,他也感觉到对方掌心和自己一样,全是粗糙的硬茧和黏腻的血汗。
唐枭没说话,只是牵着马,沉默地朝着西北方向迈开了步子。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左腿落地的瞬间,身体会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古星河跟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唐枭那略显僵硬的左腿,又掠过他腰间悬挂的那具通体漆黑、线条流畅、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折叠臂弩——那是唐门的不传之秘。他收回目光,望向漆黑的前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再跑死三匹马,就到朔风关了。”
唐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不可闻的“嗯”。那声音低哑,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死寂的夜里激起一圈沉重的涟漪。
两道人影,一匹同样疲惫的战马,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默地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朝着那片被战火和阴谋笼罩的西北边关,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朔风关的城头,灯火稀疏如鬼火。
风,不再是刀子,而是变成了无数冰冷的针,带着关外狼庭营地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烤羊油脂和劣质奶酒的混合气味,狠狠地扎进每一个守城士兵的骨头缝里。那味道本该勾起食欲,此刻却只让空瘪的肠胃更加疯狂地痉挛,搅起一阵阵灼痛的酸水。
张峰扶着冰冷的箭垛,目光越过黑沉沉的关外荒原。狼庭营地的篝火比前几日更密集了些,像无数只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他身上的铁甲在寒夜里冻得像冰坨,紧紧贴着他单薄的内衬。腰间那条生牛皮的束带,早已勒到了尽头,深深陷进腰侧的皮肉里,勒出一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要将这副同样濒临极限的躯体彻底勒断。
“将军…”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恐惧。
张峰缓缓转过头。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小兵卒,穿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破旧皮甲,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碗里是浑浊的、几乎看不到几粒粟米的汤水,映着城头昏黄跳动的火把光。孩子捧着碗的手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着,脸上脏兮兮的,只剩下一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惶恐和一点点卑微的祈求。
“石头?”张峰认出了他,这是伙头军老赵头捡回来的孤儿,才十四岁。他心头一紧,声音放得极缓,“怎么了?”
小石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带着哭腔:“王伯…王伯让我送来的…他说…说将军您…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努力想把碗端稳,但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碗里的汤水不断晃荡出来。
张峰沉默地看着那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的“粥”,又看了看小石头冻得发青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他没有伸手去接碗,反而蹲下身,目光与小石头平齐。他解下自己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干瘪得像一片枯叶的旧水囊,小心地打开,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微温的、浑浊的液体。他将那点可怜的液体倒进小石头捧着的碗里,浑浊的汤水几乎看不出变化。
“石头乖,”张峰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将军不饿。这碗,你喝。”
“可是…可是王伯说…”小石头看着碗里几乎没有增加的汤水,又看看张峰深陷下去的脸颊和腰间那条勒到极限的束带,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将军…您…您也饿的…对不对?我…我听见您肚子叫了…”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旁边的城楼阴影里传来。老军侯王伯佝偻着背,扶着墙,艰难地挪了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颜色灰黑、散发着古怪酸味的饼子——那是最后一点能称之为“粮食”的东西,用草根、树皮和一点点磨碎的陈年豆渣混合蒸烤而成。
王伯走到小石头面前,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颤抖着,用力将那半块硬饼掰开更小的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小石头手里,又将剩下稍大一点的那块,坚决地递向张峰。
“将军…多少…垫一口…”王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浑浊的眼睛里是近乎哀求的坚持,“您要是倒了…这关…这关就真的完了…”他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张峰的目光扫过王伯枯槁灰败的脸色,扫过小石头手中那一点点灰黑的饼子,最后落回王伯递过来的那半块硬饼上。胃里早已空得只剩下灼烧的痛感,喉咙干得发紧。他沉默着,没有去接那块饼。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把夺过小石头手里的粗陶碗,仰头就将那浑浊的、几乎全是沙水的汤灌了下去!粗粝的沙砾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咣当!”空碗被他重重地顿在冰冷的箭垛上。
“都给我听着!”张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和压抑的咳嗽,清晰地传遍城头每一个角落。他瘦削的身形在昏黄的火光下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一把扯下自己腰间那条勒到极限的生牛皮束带,当着所有人的面,又狠狠地、决绝地往回收紧了一格!皮带深深陷入腰侧的皮肉,几乎勒进骨头里!
“粮,会有的!”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寒电,扫过城头每一个士兵惊愕、茫然、又隐隐被点燃的眼睛,“朔风关,破不了!我张峰在此立誓,人在关在!城破人亡!”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寒夜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直指关外狼庭那一片如同兽瞳般的篝火,“想进关?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在死寂的城头炸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撞进每一个冻饿交加、濒临绝望的士兵耳中。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微弱却顽强的东西在冰冷的城头缓缓滋生。
小石头忘记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张峰腰间那条勒紧到极限的皮带,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半块小小的、灰黑的饼子。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点硬邦邦的食物。
王伯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他不再咳嗽,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半块没送出去的硬饼紧紧攥在枯瘦的掌心,用力之大,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几个靠在女墙边、几乎冻僵的老兵挣扎着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长矛。年轻士兵们眼中麻木的绝望,被一种混合着恐惧、不甘和最后血性的火焰所取代。他们无声地握紧了武器,目光重新投向关外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寒风依旧凛冽如刀,狼庭的篝火在远方无声地跳跃着,如同嗜血的信号。但朔风关的城头,那点被逼入绝境、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焰,却在这一刻,被张峰近乎残酷的誓言强行摁住,没有熄灭,反而在死寂中,无声地燃烧起一点微弱却不肯屈服的微光。
城下,无边的黑暗里,死亡的阴影正在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