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渊照雪(1 / 2)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在凉王府邸之上,仿佛一整块冰冷沉重的铅板。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执拗地钻入每一个角落,无声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终结。内室深处,仅有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芒在紫檀木大床的繁复雕花上艰难爬行,勉强勾勒出床上那具形销骨立的身影轮廓。

凉王张擎岳斜倚着,曾经如北地山岩般棱角分明的面庞,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相,蜡黄皮肤紧紧包裹其上,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拉动一架残破不堪的风箱,带着沉重而嘶哑的杂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床边,世子张峰与小郡主张雪柠静静跪着。张峰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长枪,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岩石般的冷硬,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沉郁。他紧紧握着父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掌心传来的微弱脉搏,几乎被那彻骨的寒意所淹没。旁边的张雪柠则不同,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她双手死死攥着父亲一片薄薄的衣角,仿佛那是系住即将飘远风筝的最后一丝细线,小小的肩膀无声地抽动着,竭力压抑着喉头的呜咽。

张擎岳的目光艰难地在儿女脸上移动,浑浊的眼底深处,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的挣扎。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的生命之火。

“……峰儿……”他唤道,目光落在儿子刚毅的脸上,仿佛要将这面容刻进灵魂深处,“凉州……北疆门户……千斤重担……就……托付于你了……替爹……守住……”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张峰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汹涌而上的酸涩硬生生压回胸膛深处。他重重地点头,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几乎要刻进骨头里,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而沉重:“父王安心!孩儿……定不负所托!凉州在,儿在!”那誓言,字字如铁,掷地有声,却又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张擎岳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女儿,那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仿佛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无尽的怜惜。“柠儿……”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了抬,似乎想如往常般抚一抚女儿柔顺的发顶,却终究无力地垂落,只在锦被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印痕。“莫哭……我的柠儿……要……笑……”他吃力地牵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却脆弱得如同冰面上的裂痕,随时会彻底崩碎,“爹……只是……去睡个……长觉……守着你哥哥……守着你……”

“爹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星河拜师鬼谷……星河如今……尸骨未存……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兄弟……”凉王眼睛逐渐湿润。

“爹……”张雪柠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细弱哀切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像受伤小兽的悲鸣。她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父亲那只冰冷的手掌里,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那枯槁的皮肤。那彻骨的冰凉,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

张擎岳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艰难地越过儿女的头顶,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呢喃,又像是无声的叹息,最终归于一片沉寂。那只被张峰紧握的手,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如流沙般悄然散去,彻底变得冰冷、僵硬,眼角的一滴泪珠滚落,砸在世子的手心。

“父王——!”

“爹——!”

两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两把尖刀,猛地刺破了死寂的帷幕。张峰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父亲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却再也无法留住一丝温度。张雪柠则像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小小的身体瘫软下去,伏在父亲已然冰冷的胸膛上,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肝肠寸断的嚎啕。那凄厉的哭声在空旷寂静的室内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被无情地弹回,更添一份无望的悲凉。

沉重的丧钟声,裹挟着凛冽的朔风,穿透王府高墙,在凉州城的上空低沉地回荡开来。那声音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击在每个凉州人的心坎上。

消息像冰冷的雪片,瞬间覆盖了这座北疆重镇。整座凉州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咽喉,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那寂静被骤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悲声冲破。

凉王病逝的消息不胫而走,无需官府告谕,无需军令催逼。从最显赫的府邸到最破败的茅屋,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懵懂无知的孩童,无数道门扉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猛地推开。人们沉默地涌上街头,脸上刻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与难以置信的茫然。粗布麻衣也好,绫罗绸缎也罢,此刻都失去了所有颜色。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白麻布、白绢、甚至是粗糙的白纸,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系在额上,挂在门前。

短短半日,整个凉州城,从内城到外郭,从大街到陋巷,彻底被一片刺目的、绝望的白所淹没。高耸的城楼垂下巨大的白幡,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重地摆动,如同招魂的巨手。街头巷尾,每一道门楣都挂上了白灯笼,每一根树枝都缠上了白麻。纸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雪片,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在呜咽的寒风中打着旋,沾上行人的衣襟,覆盖了冰冷的街道,连屋脊的瓦片缝隙都被这白色的哀伤填满。

王府通向城外陵园的主道上,早已被自发聚集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送葬的队伍缓缓移动,那口沉重的楠木巨棺,覆盖着象征凉州守护的玄色王旗,被十六名身着素白重甲的亲卫稳稳抬着,每一步都踏在人们的心尖上。

“王爷!走好啊!”一声凄厉沙哑的哭嚎如同裂帛,猛地撕开凝重的空气。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边角修补过的铁锅,扑倒在冰冷的路面上,额头重重磕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浑浊的泪水混着尘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这锅……还是您巡营时……亲手给老汉补的啊……”他泣不成声。

这声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积蓄已久的巨大悲痛轰然爆发。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震天动地的悲泣声浪排山倒海般涌起,淹没了街道,冲撞着城墙,直冲云霄。男人们捶打着冻硬的土地,女人们搂着孩子哭得瘫软在地,老人们对着灵柩的方向,老泪纵横,一遍遍呼喊着一个名字。

“张王爷啊——!”

“凉州的擎天柱倒了啊——!”

“苍天无眼啊——!”

哭声震天动地,卷起地上厚厚的纸钱,白茫茫一片,在空中狂乱地飞舞盘旋。整个凉州城,连同城外广袤的原野、沉默的山川,都在这铺天盖地的哀恸中簌簌颤抖。连那天空,也仿佛被这人间至悲所感染,沉沉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更低,灰暗得令人窒息。风卷着纸灰和白麻的碎屑,打着旋,呜咽着穿过街巷,如同无数徘徊不去的魂灵在低泣。

王府深处,灵堂的肃杀之气凝滞如冰。巨大的黑色棺椁停放在中央,前方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脆弱地摇曳,将跪在两侧的素白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香烛燃烧的气息与白菊的冷香混合,弥漫在空气里,却压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张峰跪在灵前,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在寒风中凝固的石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那沉淀的悲痛如同万年冰层下的暗流,沉重得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压垮。白日里震彻全城的哀声,此刻化作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心头。他凝视着棺椁前灵位上父亲的名字——张擎岳,每一个笔画都像冰冷的刀锋,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守在一旁的张雪柠早已哭得脱力,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麻衣里,像一片被霜打蔫的叶子,蜷缩在兄长身侧,头靠着张峰坚实的臂膀,红肿的眼皮沉重地阖着,偶尔在噩梦中惊悸般地抽动一下。

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

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鼓点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狠狠踏碎了这份死寂!灵堂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甲叶上凝结的暗红冰渣簌簌掉落。他头盔歪斜,脸上布满烟熏火燎和干涸血污的痕迹,胸甲上一道狰狞的刀口裂开,露出内里模糊的血肉。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铁锈味瞬间冲散了灵堂里的香烛气息。

“世子!郡主!”斥候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狂奔后的脱力而扭曲变形,“狼庭!是狼庭的崽子们!他们……他们趁着王爷……趁着……”他目光瞥见那巨大的黑色棺椁,声音猛地一窒,巨大的悲愤让他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指节瞬间破裂,“……数万铁骑!已冲破边哨!前锋……前锋离朔风关不足百里了!烽火……烽火全都点起来了!”

“轰——!”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寂静的灵堂之上!张雪柠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斥候凄厉的嘶喊猛地惊醒,茫然地睁开红肿的双眼,当听清斥候的话语时,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兄长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张峰的身体在斥候撞门而入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当“狼庭”、“朔风关”、“不足百里”这几个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耳中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翻涌的悲恸、所有沉重的哀伤,如同被一股来自极北冰原的寒流瞬间冻结、碾碎!取而代之的,是熔岩喷发前极致压缩的冰冷与暴烈!一股凛冽如刀的杀气,骤然从他挺拔的身躯内迸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灵堂,连那摇曳的烛火都为之一暗!

他没有再看那斥候,也没有低头安抚瑟瑟发抖的妹妹。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闪电,带起的风扑灭了身旁几支蜡烛。他大步走到父亲肃穆的灵位前,没有丝毫犹豫,“咚!咚!咚!”三个响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每一下都发出沉闷如鼓的撞击声,额角瞬间一片青紫。

“父王!”他抬起头,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如同淬火的长刀,“不孝子张峰,今日不能为您守灵尽孝了!外敌犯境,凉州告急!儿……这就去替您,守住这北疆门户!守住我张氏世代守护的凉州!”

话音未落,他霍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寒芒,瞬间锁定在张雪柠苍白惊恐的小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着锥心刺骨的不舍,更带着将一切托付的沉重信任。

他一把抽出腰间那柄象征着凉州军权、曾由父亲亲手交付的佩剑——“寒渊”。冰冷的剑身在灵堂烛火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照亮了他眼中翻腾的决死之意。他上前一步,没有丝毫犹豫,将沉甸甸的连鞘佩剑,不容置疑地塞进了妹妹冰冷颤抖的双手中。

“柠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张雪柠心上,“替我,守住家!守住王府!守住父王的灵柩!等我回来!”

说完,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妹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惊恐无助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冰冷的坚毅。再没有任何留恋,他猛地转身,黑色的素麻披风在身后猎然扬起,卷起一阵冷风,扑灭了更多烛火。

“凉州军!”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灵堂外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瞬间压过了一切呜咽的风声,“随我——驰援朔风关!”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奔雷,迅速远去,带着一股一去不返的惨烈杀气,消失在王府深沉的夜色里。灵堂内,烛光剧烈地摇曳着,映照着张雪柠呆滞的脸庞。她死死抱着怀中冰冷的“寒渊”剑,剑鞘上残留着兄长掌心的温度,还有一丝淡淡的、铁与血的气息。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剑鞘之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灵堂外,是兄长决绝离去的背影;灵堂内,是父亲冰冷的长眠棺椁。而她,抱着这柄沉重的剑,被留在了这无边的寒冷与死寂之中。

如果大哥还在就好了......

朔风如刀,裹挟着粗粝的雪砂,疯狂抽打着朔风关高耸的城墙。关隘雄踞于两座犬牙交错的黑色山脊之间,如同巨兽冰冷的獠牙,死死扼守着通往凉州腹地的咽喉。关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守军紧握着冰冷的兵器,甲胄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目光死死钉在关外那片被沉沉夜幕笼罩的旷野上。远处,无数跳跃的火点如同地狱里钻出的鬼火,正急速汇聚、蔓延,渐渐连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汹涌澎湃的暗红色火海。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狼族骑兵特有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哨嘶吼,混杂着风雪的尖啸,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撞击着每一个守军紧绷欲裂的神经。

“来了!”副将陈武的声音嘶哑紧绷,指着那翻滚逼近的暗红火海,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前锋已至关前五里!看旗号,是狼庭左谷蠡王亲率的‘苍狼骑’!妈的,这帮畜生,专挑王爷……专挑这个时候!”后面的话被他狠狠咽了回去,只余下眼中喷薄的怒火。

张峰伫立在朔风关最高的敌楼箭窗前,冰冷的铁甲上覆盖着薄雪。他一只手按在粗糙冰冷的垛口石上,五指深深抠进石缝。下方,是关内临时校场集结待命的三千凉州铁骑。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地用铁蹄刨着冻土,骑士们无声地调整着马鞍和缰绳,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孔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沉静。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汇成一股无形的、绷紧欲断的弦音,在凛冽的空气中震颤。

张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关外那片涌动的火海与关内沉默的钢铁洪流之间反复丈量。白天那响彻凉州的悲泣,此刻化作滚烫的岩浆在他胸中奔流;斥候闯入灵堂时那浓重的血腥味,父亲棺椁冰冷的触感,妹妹死死攥住他胳膊时那绝望的颤抖……所有画面在脑海中电光石火般碰撞、融合!最终,都凝聚为父亲弥留之际,那双浑浊眼底深处的不舍与托付——“替我守住凉州!”

一股近乎沸腾的战意,混杂着冰冷的杀机,轰然冲垮了所有悲恸的堤坝!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穿风雪,落在校场中那三千铁骑身上。

“陈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关外的喧嚣和风雪的嘶吼,每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铁盘。

“末将在!”副将陈武猛地挺直脊背。

“点一千精骑!甲不离身,刀不离手!随我——”张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穿云,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开——关——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