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朱笔,在卷头工整地批下一个醒目的“甲上”,并写下评语:“条陈古今,洞悉利害,立论持中,文理俱优。”
这份卷子,正是陈谨所答。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
陈恪又遇到了几份让他眼前一亮的卷子。
一份卷子,字里行间透着刚直与忧虑。
它大胆抨击当下海禁政策的弊端——官商勾结、禁令形同虚设、沿海民生凋敝、卫所糜烂无力抗倭。
但同时,它并非一味否定,而是在痛陈之后,隐隐流露出“穷则变、变则通”的求变之意,提出“严查私贩,重振武备,以威立禁”或“于闽粤择良港,设市舶司严管,以疏代堵”的初步设想。
虽然具体措施仍显粗糙,但其间的忧国忧民之思与一丝不囿于陈规的灵气,让陈恪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海青天”的影子。
他对海瑞那种近乎偏执的刚直并非全然认同,但那份为民请命、不畏权贵的赤诚风骨,他始终心存敬意。这份卷子,他同样批了“甲上”,评曰:“痛陈时弊,忠直敢言,亦有变通之思。”
而这正是温应禄的文章。
另一份卷子则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力与改革热情。
作者以宏阔的视野,描绘了开海通商后万国来朝、货殖繁盛的景象,甚至提出“以商利养水师,以水师护商道”的构想,隐隐触及了海权思想的边缘。其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未知海洋的向往和对未来的乐观预言。
陈恪细读之下,推测作者可能是沿海人士,见闻使然。
他欣赏这份超越时代的见识,但也深知在此时的大明,这样的蓝图需要何等能力与魄力的人才能支撑。
他批了“甲中上”,评曰:“视野宏阔,具前瞻之识,然实施之艰,犹待深虑。”
这无疑是梁梦龙的手笔。
还有一份卷子,论证同样偏向开海,但风格迥异。
它少了梁梦龙的浪漫想象,多了几分刚猛务实。
提出的方案更加具体,甚至涉及如何协调九边防御、防止因海贸重心转移而削弱北防的考量,显示出作者不仅关注海疆,更有全局的战略眼光和妥协务实的智慧。
陈恪从中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质——像极了实干派高拱,锐意改革却并非不知变通。
他也给了“甲上”,评语:“论策务实,兼顾全局,刚健有力。”这便是殷士儋的答卷。
阅卷所内烛火长明,香烟袅袅。
十余名考官如同沉入卷海的舟子,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偶尔的轻咳或疲惫的叹息打破沉寂。
巨大的朱卷山丘仿佛永无削减之日。
陈恪埋首其间,颈椎酸痛,双目干涩,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阅卷所的空气沉闷凝滞,唯有烛火摇曳的微光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
陈恪面前的朱卷换了又换,那份初入考官行列的新奇与使命感,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无奈所取代。
与陈谨的史论通达、温应禄的痛陈时弊、梁梦龙的前瞻开阔相比,更多的卷子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许多文章,辞藻华丽得近乎浮夸,引经据典堆砌如山,乍看之下花团锦簇,字字珠玑,细究其里,却空洞无物。
洋洋洒洒数百言,竟不知所云为何物,如同一个精心打扮却腹中空空的草包。
“呜呼!夫海禁之策,乃祖宗成法,垂范万世是矣!其利国利民,泽被苍生是矣!然或有奸商小人,罔顾法纪,私通海寇,祸乱地方是矣!此诚可恨可叹,法所不容是矣!……”
陈恪的指尖重重划过这份朱卷上的文字,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些“是矣”如同粘腻的蛛网,缠绕在每一句论断之后,将本可流畅的行文割裂得支离破碎,更添一股令人牙酸的酸腐气。
他耐着性子又看了几行,通篇皆是如此!
华丽的辞藻下,翻来覆去不过是些“祖宗成法不容轻变”、“奸商当诛”的车轱辘话,论证单薄,逻辑混乱,偏偏句尾必缀一个生硬无比的“是矣”。
“荒谬!”陈恪心中暗骂一句,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涌上心头,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直跳。
他想起了前世做研究生时,导师批阅他那份自以为是的初稿时,曾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失望、无奈与强忍不耐的神情。
当时的他,还曾暗自腹诽导师耐心不足。
此刻,身处考官之位,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感觉。
那就是当你满怀期待地翻开一份承载着无数心血与未来命运的试卷,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滩裹着华丽糖衣的学术排泄物。
那感觉,岂止是烦躁,简直是生理性的不适!
啪!”朱笔被重重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响。
旁边正埋首阅卷的一位老翰林闻声抬头,浑浊的老眼透过玳瑁眼镜投来询问的目光。
陈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想把这卷子揉成一团扔出去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无事”的眼神,提笔在那份“是矣”连篇的卷头,批下一个冷冰冰的“下下”,评语只有两个字:“空泛,文理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