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考官篇(四)(1 / 2)

嘉靖三十三年春·贡院 阅卷所

贡院深处,阅卷所门窗紧闭,隔绝了春日最后一丝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新纸的草木气息,以及十数位阅卷官员身上散发的、混合了疲惫与专注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案几上,朱卷堆积如山。

这些并非考生的亲笔,而是由誊录所的书吏,用朱砂笔一笔一划重新誊抄的副本。

墨卷即考生原卷则被糊名封存,严密保管。

这便是明代科举的核心防弊制度之一——糊名誊录制。

任你笔迹龙飞凤舞或是娟秀工整,到了考官手中,都变成了统一、工整、无法辨认来源的朱砂字迹。

考官面对的,只是一篇篇匿名的文章,最大程度避免了人情请托与笔迹辨认带来的不公。

陈恪坐在案几后,第一次以考官身份参与这浩大的工程。

他面前摊开一份朱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常乐那只失而复得的香囊,试图驱散连日埋首带来的眩晕感。

他虚心聆听着旁边一位老翰林慢条斯理的经验之谈:“……伯爷请看,这誊录之制,实乃防弊之良法。笔迹既不可辨,考官便只能以文取士。然誊录书吏亦需严查,防其受嘱换卷,或故意誊错……”

老翰林须发皆白,声音平和,带着阅卷多年的从容。

陈恪微微颔首:“多谢前辈指点,此法确为公允之基。”

他目光扫过堆积的卷山,深知这“公允”背后是海量的工作。

每一份朱卷,无论优劣,都要经过至少两位考官之手,甚至更多。

这便是轮房制或称轮阅制。

“一份卷子,若某房考官未取中,标记‘落’或‘下’,亦不可轻易丢弃,”另一名中年考官接话,指着案头不同区域的卷山,“它需流入‘未取卷’池中,由他房考官轮番覆阅。如此,即便某位考官因个人喜恶一时‘走眼’,亦有机会被他房考官慧眼识珠,不至于明珠暗投。”

“正因如此,我等才需如此殚精竭虑啊。”陈恪感叹,目光再次落回眼前的卷子。

工作量之大,令人望而生畏。

考生虽都是举人,但学识水平参差不齐得令人咋舌。

特别是策论题——嘉靖皇帝亲定的“海禁”之议,明显是在测试天下士子对国策的见解与倾向。

陈恪看得眉头紧锁。

大多数文章,要么是泥古不化的祖制扞卫者,引经据典痛陈开海之祸,言辞激烈却空洞无物;要么是盲目鼓吹开海通商,描绘黄金万两流入的美梦,却对如何应对倭寇、管理贸易、平衡财政等实际问题避而不谈,或言之无物。

真正能客观分析利弊、提出切实可行方略者,寥寥无几。

“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言……”陈恪心中暗叹,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强打精神继续批阅。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刻意炫耀的声音在陈恪案边响起:“靖海伯初次阅卷,想必劳神。本官倒有些心得,这判卷呐,首重立意,次看文采,最后才是经义贴切与否。尤其这策论,须得……”

赵文华踱步过来,脸上堆着“前辈”式的笑容,显然是想抓住这个陈恪“不懂”的领域,好好秀一把资历。

陈恪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目光专注地落在新一份朱卷的起首几行。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示意旁边侍立的书吏将下一份未取卷递过来。

动作自然流畅,完全无视了赵文华的存在和即将开始的“教诲”。

赵文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的猪油。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围的几位考官都注意到了这无声的尴尬,有人低头装作看卷,有人嘴角微微抽动。

赵文华老脸一红,最终只得冷哼一声,讪讪地踱回自己的座位,那背影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板。

陈恪根本不在意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他的心神已被手中的新卷吸引。

这份策论开头便与众不同。

它没有急于站队抨击或鼓吹海禁,而是如同一位沉稳的史家,从上古“市易有无”讲起,历数商周、秦汉、隋唐、宋元的海路贸易兴衰,条分缕析地阐述开放与封闭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利弊得失。

论据扎实,文气平和,逻辑清晰。

最后,文章竟以极其标准的“颂圣”结尾:“伏惟陛下天纵圣明,洞察幽微,于海疆之策,自有乾纲独断。臣等惟恪遵圣谕,竭诚效力而已。”

陈恪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这手法……太熟悉了!

这不正是他当年中举时写《盐铁论》策论的翻版吗?

只不过此人比他当年更加圆融、更加稳妥,那份锐利的锋芒被厚重的史料包裹,最终以恭谨的马屁完美收束,堪称考场“保命”与“展才”的典范。

“好一个‘述而不作’!”陈恪心中暗赞,这种写法,在嘉靖这种喜欢掌控一切的帝王眼中,或许比那些锋芒毕露的激进言论更易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