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顶高帽可不好戴。
尧舜是什么人?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简朴得近乎苛刻的明君典范。
\"老道士瞧好吧。\"陈恪在心中暗笑,\"既要我为你唱赞歌,就别怪我往赞歌里掺些良药。\"
他的笔越写越快,字迹却始终工整如刻。
\"子恒...\"李春芳偷眼瞥见陈恪的文章,声音发颤,\"你这...是否过誉了?\"
陈恪不答,只是将写好的青词轻轻吹干,折叠成方胜状。
他知道李春芳在担心什么,可陈恪毫不在意。
陈恪将皇帝比作尧舜,既是无上赞美,也是无形枷锁。
若嘉靖日后行为有亏,这顶高帽子反而会成为言官攻讦的利器。
\"石麓兄尽管照常写。\"陈恪将青词放入锦囊,声音轻如蚊呐,\"圣上要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
高台上,嘉靖的道袍广袖无风自动。
他虽闭目打坐,神识却格外清明。
斋宫内每一处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陈恪与李春芳的耳语,笔尖与纸面的摩擦。
当陈恪的青词通过黄锦呈到御前时,嘉靖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那些华丽的辞藻,直抵文字背后的真意。
\"好个混小子。\"嘉靖在心中暗叹,\"朕让你写''君权天授'',你倒给朕套上尧舜的枷锁。\"
他的目光在\"远迈尧舜\"四字上停留许久,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马屁拍得着实精妙——表面极尽谄媚之能事,实则暗含规劝之意。
若公开驳斥,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若欣然接受,又等于默认了尧舜之君的为政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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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突然轻笑一声,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黄锦能听见:\"这小子,胆子不小。\"
黄锦不明所以,只得赔着笑脸躬身。
嘉靖却已转向李春芳的青词,这篇倒是中规中矩,完全按照那二十八字的精神,将\"天道\"与\"皇权\"紧密联系,无一字逾矩。
\"赏李卿金花一对。\"嘉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斋宫为之一静。
李春芳呆若木鸡,直到身旁同僚推搡才慌忙出列谢恩。
群臣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陈恪——这位以青词得宠的靖海伯,今日竟未获赏赐?
陈恪却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安静地跪坐在案几前,目光坦然迎接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眼神。
高台上,嘉靖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故意不赏陈恪,正是要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一点小小警告——在帝王面前耍心眼,终究要付出代价。
但当他的目光与陈恪相遇时,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不满或惶恐,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嘉靖忽然明白了,陈恪早预料到会有此结果,甚至可能故意为之。
\"好个陈子恒。\"嘉靖在心中暗道,\"原来你早知朕会看穿,却偏要如此。这是试探,还是...\"
他忽然想起献俘大典上,陈恪在享殿中说过的\"臣要这天下,配的上陛下的雄心\"。
此刻那看似谄媚的\"尧舜之喻\",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雄心\"吗?
斋宫外,北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棂。
嘉靖将陈恪的青词缓缓折好,收入袖中。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一直观察圣颜的徐阶瞳孔微缩——皇帝收起了靖海伯的青词,却将其他人的当场焚化,这意味着什么?
\"回宫。\"嘉靖拂袖起身,道袍上的暗龙纹在光晕中若隐若现。
群臣伏地恭送,唯有陈恪抬头,恰与转身的嘉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帝王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而陈恪则微微颔首,如同学生答对了夫子的考题。
黄锦尖细的嗓音响起时,两人已各自恢复常态。
但那一瞬的默契,却如同雪地上并行的足迹,清晰可见又转瞬被新雪覆盖。
知乎收藏夹《君臣相处之道》自动翻开:【当帝王默许你的\"越界\"时,通常意味着你已触及他内心的认可】。
陈恪走出斋宫时,李春芳捧着金花追上来,脸上满是困惑:\"子恒,圣上为何...\"
\"石麓兄的青词工整典雅,得赏是应该的。\"陈恪笑着打断他,伸手拂去对方肩头的雪粒,\"至于我...或许是圣上觉得,我已不需要这些虚礼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望向西苑深处。
那里,嘉靖的身影已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唯有铜镜折射的余光还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恪知道,今日这场无声的博弈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嘉靖得到了他想要的\"君权天授\"的背书,而自己则在看似谄媚的颂圣中,悄悄埋下了\"尧舜之君\"的理想标准。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一十六条:\"陈恪在心中默念,\"当你要规劝君王时,请记住——最好的谏言往往藏在最美的赞歌里。\"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