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锤的姿势倒稳,可运到第三下时,齿轮突然\"咔\"地卡死。
老胡头\"噗通\"跪在地上,脑门撞得青石板响:\"顾少爷,我就是想多挣俩钱给孙子抓药......\"
顾承砚别过脸。
苏若雪蹲下身,把帕子递过去,指尖却在发抖——她分明记得,三天前老胡头偷偷往她茶盏里塞过晒干的茉莉花,说\"女先生总熬夜,喝这个养神\"。
\"徐三。\"青鸟的声音突然拔高。
顾承砚转回头。
院门口站着个灰衣老头,脊背佝偻得像张弓,左脸有道旧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
他一步一步挪过来,每步都踩在砖缝正中央,像在丈量什么。
\"徐三,断梭会外围,民国十年因''私传技法''入狱。\"青鸟低声报着案底,目光扫过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
顾承砚没说话,他记得昨夜翻卷宗时,徐三的供词里写着:\"我教的不是织法,是织心——教那些小崽子们,经线要像脊梁骨,纬线要像良心。\"
徐三走到桌前,布满老茧的手刚碰到锤柄,满院蝉鸣突然静了。
他闭起眼,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哼什么调子。
顾承砚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也是这样的调子——后来他在《断兰织诀》里翻到,那是断梭会的\"织魂谣\"。
第一锤下去,齿轮转了半圈。
苏若雪攥着帕子的手松了又紧。
第二锤,齿轮\"咔嗒\"卡进凹槽。
顾承砚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响。
第三锤——
\"嗡——\"
金属震颤声像根银针,刺得人眼眶发酸。
三枚齿轮转得飞快,在阳光下拉出银亮的弧。
苏若雪猛地站起来,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青鸟的笔杆\"咔\"地折成两截,墨汁溅在名单上,正好盖住徐三名字旁的\"囚犯\"二字。
\"徐师傅。\"苏若雪蹲下身捡起帕子,替徐三擦去脸上的汗,\"请跟我去活谱工坊。\"她声音发颤,却把\"请\"字咬得极重。
徐三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抬起布满裂口的手背抹脸,刀疤被擦得通红:\"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只剩手会说话......\"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动,\"没想到,心还能被听见。\"
顾承砚转身走向工坊。
机器轰鸣声里,他看见徐三跟着苏若雪往里走,背还是佝偻的,脚步却轻快得像年轻了二十岁。
三日后的深夜,青鸟掀帘冲进顾承砚的书房:\"顾先生!
徐三在修水压织机!\"
顾承砚跟着跑到车间。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徐三蹲在机器旁,枯瘦的手指正拨弄传动轮。
他没点灯,全凭指尖触感调整齿轮间距。
青鸟递过的煤油灯在顾承砚手里晃了晃——传动轮上的误差标记,竟和徐三调整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根本没看图纸。\"青鸟喉结滚动,\"就凭手摸......\"
顾承砚望着徐三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留下的织诀:\"机有千窍,心有一灯。\"他摸出怀里的织人锤,锤头的齿轮在掌心微微发烫:\"我娘设的不是关卡,是镜子——照出谁才是真正被火种选中的人。\"
七日后的清晨,织坊新立的青石碑前围满了人。\"技可传,心可测,魂不可夺\"十二个字刚刻完,石屑还簌簌往下掉。
顾承砚握着刻刀,刀尖在\"魂\"字最后一竖上顿了顿——这是首期\"织心匠\"的名字,徐三排在第一个。
当夜,青鸟巡到碑前时,月亮正爬过屋檐。
他刚要转身,余光瞥见碑侧的织人锤——月光下,锤影竟在微微颤动,像有什么力量从地底传来,带着极轻的共振。
\"顾先生!\"青鸟踹开顾承砚的门时,额角全是汗,\"碑前的锤......在抖!\"
顾承砚披着外衣冲出来,站在碑前盯着那柄锤。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他却像被钉住了似的,目光死死锁在颤动的锤影上。
半响,他伸手按住碑身,掌心传来细微的震动——和徐三试锤时齿轮的震颤频率,一模一样。
\"我娘留的不是机器。\"他对着月光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是''心跳监测网''。
只要还有人真心织......\"他顿了顿,喉结动得厉害,\"火种就永远不会断。\"
城西旧巷的青瓦屋顶上,月光漫成一片银霜。
巷尾破落的竹门里,盲眼老妇人正用竹签拨弄蚕茧。
她嘴里哼着的调子,和徐三试锤时哼的\"织魂谣\"如出一辙。
突然,茧中银丝\"嗡\"地自颤,在月光下绷成一根发亮的弦——与顾苏织坊里颤动的锤影,遥遥同频。
老妇人枯槁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向东方。
那里,顾苏织坊的方向,有微光正刺破夜色,像颗刚从江底冒出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