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见自己指节泛白的模样,像极了前世在课堂上拆解商业案例时的紧张。\"十年前她站在这里,该比我更冷。\"他轻声说,目光扫过苏若雪鬓边的银梭——那是林芷兰亲手打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颤,\"她把技术刻在船板上,把希望沉进泥里,等的就是今天。\"
\"起钩!\"青鸟的喝令打断了话音。
五个潜水手同时发力,蚕丝绳骤然绷直,在水面割出细碎的浪花。
顾承砚攥住船舷,指甲几乎嵌进木缝里——两刻钟前,他还在担心铁钩会勾上烂渔网,此刻却怕这震颤来得太轻,轻得不像金属。
\"有东西!\"老周突然吼了一嗓子。
蚕丝绳传来的震感从指尖窜上脊梁,那是钝重的、带着铁锈味的震颤,像古钟在江底嗡鸣。
青鸟的额头渗出冷汗,他脱了外衫,露出精瘦的胸膛,和潜水手们一起喊着号子:\"一、二——拉!\"
船身猛地往下一沉。
月光里,一截黑黢黢的金属从江底浮起,牡蛎壳刮擦船舷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
苏若雪举起马灯凑近,光斑落在那截锈蚀的舱门上——门沿的铜钉还嵌着半片褪色的红绸,是林芷兰最爱的喜服料子。
\"是雪兰号。\"她声音发颤,马灯在手里晃出一片模糊的光,\"母亲走前说,''若雪,等潮水退三次,你就该看见光了''。
今天......是第三次退潮。\"
顾承砚伸手去摸舱门。
门缝里渗出的空气带着干燥的木香,像晒过太阳的棉絮——这说明船体密封完好,十年的江水没能渗进去。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热:\"芷兰女士不是藏船,是给技术造了口棺材。
等的就是有人来,给它们开棺。\"
舱门被铁钩撬开的刹那,陈叔的老账册突然在顾承砚怀里发烫。
他借苏若雪的马灯照进去,只见舱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从\"合金纺锤锻造法\"到\"抗潮丝线配比\",每一笔都深深刻进橡木,像用刀刻进骨血。
最里侧的水压织机裹着油布,机身上的铜漆虽褪,齿轮却没有半分锈迹。
\"若火将熄,此机即启。\"苏若雪念出机台刻字时,尾音带着哽咽,\"这是母亲的笔迹......她连战时封锁的解法都想好了。\"
顾承砚伸手抚过织机的摇杆。
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老式织机突然浮现在眼前,可这台明显不同——齿轮咬合处多了三道凹槽,摇杆底部嵌着磁石,是能在颠簸中保持稳定的设计。\"这不是普通织机。\"他低声说,指腹擦过机身上的刻痕,\"是给战时流动工厂用的。\"
\"顾先生!\"青鸟突然从舱外探进头,\"巡捕房的汽艇亮灯了,估计是松本洋行的眼线。\"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转身看向苏若雪,后者已经快手快脚把刻着织诀的船板往油布里裹:\"我让老周他们拆织机,您带青鸟去凿船底——要让外面看着像废铁。\"
\"雪兰号\"的残骸被拖回码头时,天刚蒙蒙亮。
顾承砚站在跳板上,看着工人们用铁锤砸向舱门——飞溅的铁锈混着木屑,在晨雾里划出浑浊的线。
松本洋行的特务田中戴着白手套,用拐杖戳了戳碎铁片:\"顾老板说这是旧船?
看着倒像新沉的。\"
\"田中先生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摸摸。\"顾承砚扯了扯被铁锈染脏的长衫,指尖悄悄碰了碰内袋里的织诀抄本,\"十年前填江造栈时,我父亲亲自带人看过。
您瞧这牡蛎壳——没个七八年长不出这么厚。\"
田中蹲下身,手套刚碰到牡蛎壳就皱起眉。
顾承砚看着他嫌恶地缩回手,突然想起前世教学生时说的\"信息差\"——日商盯着织机、盯着订单,却没人愿意蹲在滩涂泥里数牡蛎壳的年轮。
\"算你运气。\"田中甩了甩手套,转身走向汽艇。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雾里,这才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从拆船到伪造现场,总共用了三个时辰,比预计的快了半个时辰。
\"阿砚。\"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抱着蓝布包裹,发梢还沾着江水,\"技术刻本整理好了,不过......\"她翻开最上面那页,露出夹层里一张泛黄的纸,\"这里夹着幅图。\"
顾承砚接过纸。
月光下,图上的纺锤线条突然清晰起来——纺锤中部刻着细密的纹路,竟与人体经络图有几分相似。
旁注的小字力透纸背:\"此器非为织布,乃为织人——承砚若见,慎用。\"
江风卷起纸角,顾承砚的指尖在\"织人\"二字上顿住。
他抬头望向江面,雾里的\"雪兰号\"残骸正缓缓下沉,像块沉入历史的砝码。
而怀里的织诀抄本,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
\"他们以为火种在屋里。\"他对着渐亮的天色低语,目光落在苏若雪手中的纺锤图上,\"可我们的根......早就扎进江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