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里掺了磷粉,此刻被罩子捂着,只透出些微的热。
苏若雪站在后台门口,望着舞台上工作人员调试话筒。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红丝绒幕布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戏园听评弹,父亲总说\"戏台子最见人心\"——真角儿一开口,台下的叫好声能掀了瓦;假把式一亮相,连茶盏碰杯的声音都比喝彩响。
三日后的天蟾舞台,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天蟾舞台的红丝绒幕布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阳光在假堂兄青衫上投下斑驳光斑。
他站在话筒前,指尖虚点空气,像在比划蜡刀走势:\"那年梅雨季,阿爹蹲在染缸前,说冷蜡要七分入胚——\"尾音拔高时,前排老织匠李阿公的茶盏在桌沿磕出脆响,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是嘞!
我当年跟着苏老爷学染,他确实说过''蜡入七分才锁色''!\"
台侧观礼席上,苏若雪指节抵着绣囊上的并蒂莲,指甲几乎掐进锦缎里。
她望着台上那道身影——青衫下摆熨得笔挺,却掩不住袖口新浆的硬褶,分明是急着赶制的行头。
当\"阿爹\"二字撞进耳膜时,她喉间泛起腥甜,想起父亲临终前咳着血说\"若雪,织机不会骗人\",掌心的铜印胚突然烫得惊人。
\"堂兄好记性。\"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在安静的剧场里荡开。
所有人转头时,她已站在台侧,手中铜印在吊灯下泛着暖光,\"既为苏家血脉,可识此印?\"
假堂兄脚步微顿。
他望着那方印胚,喉结动了动,伸手时指尖微微发颤——却只接住正面,拇指在云纹上蹭了蹭,便要递回:\"苏府旧物,自然识得。\"
顾承砚坐在第二排,指节重重叩在椅把上。
他注意到对方始终没翻转印背,眼底闪过暗芒,冲台侧使了个眼色。
下一秒,全场灯光骤然熄灭,唯有一束追光精准打在印胚上。
苏若雪早有准备,用冷蜡轻轻涂过印背——磷粉混着蜡质遇热,幽蓝的光如游丝般爬满印底,映出那道蛇形补痕。
\"此印背有补刀,七分偏左。\"她举起印胚,声线稳得像绷直的经线,\"请问堂兄,这刀,是何人所刻?\"
假堂兄在追光里眯起眼,额角沁出细汗。
他盯着那道幽蓝的痕,喉结滚动两下:\"自然是......家父。\"
\"错。\"苏若雪将印胚转向观众,补痕在磷火中清晰可见,\"这刀是我母临终前夜所刻。
她怕假弟再盗模,特用左手补刀,掩在右倾纹里——\"她撩起衣袖,腕间银镯叮当作响,\"那年我十岁,亲眼见娘右手缠着渗血的绷带,是染房火烛翻倒时为救阿爹烫的。\"
台上台下的呼吸声突然凝住。
李阿公\"哐当\"摔了茶盏:\"对!
苏夫人那手伤,当年整个染坊都知道!\"后排传来骂声:\"好个冒牌货!\"几个年轻织工已经撸起袖子要冲上台。
\"且慢。\"青鸟的声音像淬了冰,从侧幕步出。
他展开泛黄的户籍纸,边角还沾着公署的霉斑:\"民国十年松江县志批注''战乱失联,民国十三年注销'',此乃伪造。\"留声机\"咔嗒\"一声转动,赵伯带着颤音的供述炸响全场:\"三井组给了我五十块大洋,让我在户籍底册加页......\"
假堂兄的青衫下摆被自己捏出皱痕,他踉跄后退两步,撞翻了桌上的茶盏。
滚水泼在绣着\"守纹会\"的红布上,晕开个深褐的疤。
顾承砚已经站到台中央,背挺得像根墨线:\"守纹会不认血缘,只认心纹。\"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秤砣,\"今日起,凡冒认师承者,永世不得入会。\"
掌声如雷炸响时,苏若雪正站在后台。
她将铜印胚轻轻放进锦盒,指尖抚过那道补痕,低低道:\"娘的伤,从没写在纸上,却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次日清晨,顾家门房搓着冻红的手,将个旧木盒递到顾承砚面前。
盒子是包浆的桐木,边角有焦痕,掀开时飘出淡淡烟火气。
盒底躺着半片蝴蝶书签,翅脉焦黑蜷曲,残翅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火已入心,不必再寻。\"
晨光漫过天井的青瓦,顾承砚捏着那半片焦蝶,指腹蹭过炭痕,眼底暗潮翻涌。
风掀起他的衣角,带起几缕未散的烟火气,像极了昨夜天蟾舞台散场时,后台那堆未烧尽的伪造户籍纸——可这半片书签上的火,分明来自更隐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