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刚批完最后一叠染坊的账册,抬眼便见这青年额角挂着薄汗,黑皮本子在掌心攥出褶皱。
\"东纺的人把仓库烧了。\"青鸟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码头卸货区的铁皮房,昨夜子时着的火。
我混在救火队里看了——烧的全是带''磷火''水印的图纸。\"他翻开本子,露出几行潦草字迹,\"投诚的技师说,山本发现伪图不管用,改主意了。\"
顾承砚的笔尖在\"守纹会\"三个字上顿住,墨汁晕开个小团。\"怎么改?\"
\"收买老织工的后代。\"青鸟指节叩了叩本子,\"许现大洋,许去日本学新织机,就为换几句''祖传口授''。\"他声音发闷,\"今早我在十六铺听茶,有个小赤佬说,东纺的福利社最近总往弄堂里塞米包,说是''慰问故去织工家属''。\"
顾承砚突然笑了,指节抵着下颌。
苏若雪端茶进来时,正看见他眼里浮起冷光——那是她熟悉的\"破局\"眼神,像从前他站在讲台上,说\"商业战争里,最锋利的武器是人心\"时的模样。
\"若雪。\"他接过茶盏,指尖擦过她手背,\"去印《寻匠令》。\"
苏若雪垂眸看他在信笺上写字,狼毫扫过\"回纹锁边三代师承\"时,笔锋突然重了些。\"以''苏家正统''名义发。\"他搁下笔,\"你阿爹的手艺,该让全上海的织娘知道,不是锁在匣子里的死物。\"
她望着信笺上自己的名字,喉间发紧。
十年前阿爹咳着血教她盘账时,总说\"苏家的印在袖片里\",可此刻她突然明白,那些浸透蚕桑香的指节,早把传承种在了更鲜活的地方。
三日后的守纹会祠堂挤得水泄不通。
顾承砚站在供桌后,看着穿蓝布衫的老妇攥着孙儿的手挤进来。
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怀里紧抱着本破布包着的旧书,布角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泛黄的纸页。
\"顾先生。\"老妇的声音带着沙,像被岁月磨过的纺锤,\"我家男人是苏师傅早年带的学徒,走得早。
这孩子他阿爹临去前说,要把当年苏师傅教的''冷蜡''法子传下来。\"她抹了把眼角,\"我不图钱,就想让苏师傅的手艺......\"
话没说完,那孩子已捧着手札递上来。
顾承砚接过时,指尖触到书脊上细密的针脚——是用织机废线缝的,和苏若雪补账册的手法一模一样。
翻开第一页,墨迹斑驳的字撞进眼里:\"冷蜡七分蜂、三分松脂,熬时需看火候如看星,星子落尽,蜡色转金......\"
\"阿砚!\"苏若雪突然抓住他手腕,声音发颤。
她凑近些,眼尾的泪在晨光里闪:\"这是阿爹的批注!
当年他教我调蜡,总说''蜂蜡性软,松脂添骨'',和手札里写的......\"
顾承砚翻到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个极小的\"苏\"字押脚,笔锋的顿挫和昨夜苏若雪展给他看的残页分毫不差。
他抬头时,正对上老妇浑浊的眼——那里面映着的,是三十年前某个冬夜,苏父举着油灯,给冻得发抖的学徒们熬热粥的影子。
\"婆婆。\"他弯腰把孩子抱上供桌,\"这手札,我替守纹会收着。\"老妇刚要推辞,他已从袖中取出个黄绢包,\"但苏师傅的手艺,该还给真正守着它的人。\"他打开包,露出卷着的隐图,\"这是织机改良图,拿回去给孩子看。\"
祠堂里突然静了。
不知谁先喊了声\"好\",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掌声。
锦云斋的春桃抹着眼泪喊:\"顾先生说得对!
咱们的手艺,不是藏在谱子里的死物!\"周老板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我家染坊腾间屋,专门教小囡学锁边!\"
顾承砚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苏若雪趴在织谱前说的话:\"阿爹要是知道......\"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苏家之技,不在匣中,不在印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妇怀里的孩子,扫过春桃染着靛蓝的手指,\"在千家万户的织机声里,在阿爹教过的学徒的孙子手里。\"
《申报》的头条第二天就贴满了弄堂:\"一谱藏火种,万家续经纬\"。
顾承砚摸着报纸上的铅字,听见窗外传来\"卖报——卖报——\"的吆喝,混着隔壁染坊飘来的蓝草香。
当夜,他在书房重读《砚盟章程》,笔尖悬在\"守纹者,非守一印,乃守千匠之心\"后,突然落下去:\"火可焚物,不可焚心;印可重刻,不可欺师。\"墨迹未干,门帘被轻轻掀起,苏若雪抱着《江南织谱》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的凉。
\"阿砚。\"她坐在他身边,指尖抚过谱封面的\"双蝶绕砚\"纹,\"父亲临终前说''印在你娘的嫁妆匣里''......\"她抬眼,眼里有星子在晃,\"我今早翻了母亲的旧箱子,里面没有袖片,只有这本谱。\"
顾承砚的手指顿在章程上。
他突然想起苏若雪小时总爱趴在织机旁,看母亲飞梭走线;想起苏父在病榻上,把谱塞给她时说的\"好好守着\"。
原来所谓\"印\",从来不是块铜铁,是母亲织机上的梭,是父亲染缸里的蓝,是眼前人发间的蚕花香。
他正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青鸟的声音透过门板撞进来,带着少见的紧绷:\"先生!
杨树浦码头......\"
顾承砚拉开门,见青鸟额角的汗比三日前更重,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纸。
纸边还沾着水,字迹被泡得模糊,却能勉强辨出几个字:\"......谱已入局,火......将......逆......\"
夜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灌进来,吹得案头的《砚盟章程》哗哗翻页,最后一页停在刚写的那句\"不可欺师\"上。
顾承砚盯着青鸟手中的残纸,听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像根生锈的针,扎破了上海滩今夜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