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站在檐下,看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消失在青石板的尽头。
风里飘来隔壁茶铺的茉莉香,混着染坊的草木味,漫过他脚下的每一块砖。
顾记的新机器,已经出发了。
次日辰时三刻,上海总商会的雕花门楼前已围满香风鬓影。
苏若雪立在义卖台后,素缎裹着的\"飞蚕图\"正搁在红绸上,晨露未曦的缎面泛着珍珠白,云间银蚕的翅脉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顾少奶奶这手绣工,比瑞蚨祥的老绣娘还细!\"穿墨绿织锦缎的周太太踮脚摸了摸缎面,指尖刚触到暗纹便顿住,\"哎呦,这纹路......像机器轧的?\"
\"周太太好眼力。\"苏若雪垂眸轻笑,指尖抚过缎角,\"顾记新置了台改良木机,能在织锦时压出暗纹。\"她抬眼时瞥见斜对角茶棚里的灰布长衫——那是东纺株式会社的情报员,此刻正捏着茶盏,目光黏在缎子上。
日头移过照壁时,\"飞蚕缎\"已被金家姨太用五十块大洋拍走。
苏若雪望着那抹翡翠色身影消失在巷口,袖中汗湿的帕子攥得更紧——她知道,不出酉时,这匹缎子就会被送到东纺技术部的显微镜下。
果然,晚间月上柳梢头,青鸟的短刀挑开顾宅后窗的棉帘。
他腰侧鼓囊囊的,摸出半张带焦痕的电报纸:\"东纺技术主管松本的密电,刚从法租界电报局截的。\"
顾承砚就着烛火展开纸页,\"飞蚕现世,与图纸暗记方位吻合,确认''顾先生''仍在沪活动\"的日文假名刺得他眼底发烫。
他捏着电报纸的指尖微颤,忽又低笑出声:\"他们信了,信得很。\"
\"少东家?\"青鸟不解。
\"他们越信''匠仙''存在,就越不敢直接动我。\"顾承砚将电报纸折成细条,扔进铜炉,\"但光让他们信不够,得让他们急——急着证明自己能破解神迹。\"他转身走向书案,狼毫在宣纸上划出凌厉的弧线,\"去把夜校的学徒都叫来。\"
子时三刻,顾宅偏厅灯火通明。
二十来个年轻学徒挤在八仙桌旁,看着顾承砚在牛皮纸上画下\"全自动络丝机\"草图。
炭笔扫过传动轴时,他笔尖微顿,在直径标注处多添了半寸:\"此处用两寸铜轴即可。\"
\"少东家,\"最机灵的小栓挠了挠头,\"德国机用的是两寸半,省半寸铜料......会不会卡丝?\"
\"卡丝?\"顾承砚抬眼笑,指节叩了叩图纸,\"德国人精于算计,可咱们中国人要算大账——省半寸铜料,一台机能省三块大洋,十台就是三十块。\"他抽出蓝墨水笔,在标注旁重重写下\"此处可省铜料\",墨迹晕开,像朵畸形的花,\"明儿把这图抄三份,分别给福兴、同泰、恒源布行。\"
三日后卯时,青鸟浑身沾着机油味撞开染坊门。
他扔下一截变形的铜轴,轴身还留着车床切削的痕迹:\"东纺仓库堆了五台样机,传动轴全是两寸的。\"
顾承砚捏起铜轴,指腹擦过毛刺:\"他们明知可能有诈,还敢投产?\"
\"松本这月要升课长,山本压了死任务。\"青鸟扯下沾油的手套,\"仓库老周说,松本昨儿打了两个技工,骂他们''连匠仙的图都读不懂''。\"
顾承砚突然将铜轴拍在案上,震得染缸里的靛蓝荡起涟漪:\"山本的人不是铁板一块!
松本急着邀功,山下就会疑他贪功——东洋人内部要掐起来了。\"他转向苏若雪,眼里燃着小火,\"去拟份内部通告,就说少东家昨夜烧了三箱旧稿,''不忍谬种流传''。\"
苏若雪取来狼毫,墨汁在砚台里研得浓了:\"要写得真些?\"
\"要让烧纸的烟飘到日租界。\"顾承砚扯松领口,\"让他们闻着焦味想——顾记连自己的旧图都烧,新图该多金贵?\"
当夜,顾宅密室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顾承砚翻开半旧的\"承砚暗记\"编码本,红笔在真图边缘批注\"春分丝始动\",蓝笔在假图旁抄了首平仄错乱的诗:\"清明机自灵,谷雨茧成霜......\"
\"这样,真图按节气传,假图用错诗当钥匙。\"他对着烛火吹干墨迹,\"就算他们抢到编码本,也得先背会《唐诗三百首》才能试。\"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顾承砚指尖一紧,墨水滴在\"清明\"二字上,晕开团黑。
他吹熄油灯,黑暗里听见檐角风动,有个影子掠过窗纸,手中似握着半片泛黄的纸——是晨课涂鸦的残角。
他摸黑坐到案前,嘴角勾出冷意:\"急了,开始自己找线索了。\"
次日凌晨,苏若雪推开账房木门时,晨雾正漫过青石板。
她刚要去拨算盘,就看见案头躺着个素色信封。
拆开封口,里面空无一字,只有一截焦黑的蚕丝,紧紧缠着枚生锈的缝纫机针尖。
苏若雪捏起针尖,锈迹沾在指腹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将针尖对着晨光,忽然发现针尾刻着极小的\"东\"字——是东纺株式会社的标记。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她手一抖。
针尖掉在算盘上,\"当\"地撞响一颗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