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顾承砚抽回手,替她别好滑落的钢笔,\"三井要的是能遮风挡雨的墙,不是会漏雨的瓦。\"他看了眼怀表,\"王会长该到福煦路了。\"
福煦路17号的门灯刚亮起,王会长的黄包车就碾过青石板停在巷口。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纺绸衫,掌心的冷汗把顾承砚给的名片浸得发潮——那是枚暗纹铜版纸,烫金的\"上海民族商会\"字样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门房刚要呵斥,王会长已摸出块袁大头拍在门墩上:\"劳驾通传,说南市棉纺的老王来谈丝绸代理。\"他瞥见门房袖口里露出的靛蓝布边——和特高课便衣常穿的\"工作装\"一个色。
客厅里,李仲文正摩挲着刚得的青花瓷瓶。
听见通报时,他的手指在瓷瓶上划出道白印。
等见到王会长时,他的目光先黏在对方怀里的锦盒上——盒盖没关严,露出龙井茶叶的青尖。
\"顾少东让我带的。\"王会长把锦盒推过去,顺势将信封滑到桌角,\"他说最近时局乱,有些话不便直说。\"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今早我在汇中饭店听见...工部局要清一批''不明来路''的买卖。\"
李仲文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盯着信封上的字迹,突然抓起茶盏灌了口,却被烫得呛咳:\"你...你怎么知道?\"
\"我侄子在工部局当差。\"王会长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裤缝——那是顾承砚教的\"慌乱\"暗号,\"他说名单上有个姓李的...您可千万当心。\"他起身要走,又折回来把名片拍在桌上,\"要是需要疏通,打这个电话找我。\"
等黄包车的铃声消失在巷口,李仲文颤抖着拆开信封。
最后一页的\"李仲文\"三个字像把刀,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抓起名片对光一照,暗纹里浮出\"紧急联络\"四个小字——那是顾承砚特意让苏若雪找汇丰印的,和工部局密函用同批纸。
与此同时,三马路的裕丰钱庄里,苏若雪的指尖正顺着分类账快速滑动。
她翻到\"大生棉纺\"那页时,钢笔尖突然顿住——原本该到账的三十万日资贷款,被划了道刺眼的红杠。
\"张经理。\"她抬头时,眼尾的弧度收得极紧,\"麻烦调阅近三日所有日资银行的放款记录。\"
半小时后,一沓薄如蝉翼的纸页摊在她面前:六家棉纺厂、四家米行、两家缫丝坊,总计一百七十万的贷款被抽回。
苏若雪摸出怀表对了对,立即拨通电话:\"陈行长,我是顾氏的苏若雪。
请问华懋银行能否支持临时拆借?\"
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铃,清晰得不带半分颤音:\"对,以顾氏、荣记、张记三家的库存做抵押。
我们需要联合发布一份《民族资本互助声明》——就说''同业有难,银企共担''。\"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声,陈行长的笑声带着松快:\"苏小姐这是要给市场吃定心丸?
我这就联系浙江兴业。\"
等苏若雪放下电话,窗台上的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她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顾承砚说过:\"商战里最可怕的不是对手,是人心溃散。\"她摸出钢笔在声明稿上添了句\"实业为根,互信为土\",墨迹在\"土\"字上晕开个小圆点,像粒埋进土里的种子。
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
青鸟撞开商会后门时,青布衫贴在背上,活像片被暴雨打湿的荷叶。
他怀里的油纸包还在滴水,里面是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李仲文正把个铁皮箱塞进特高课的汽车后备箱,箱角露出半截账本封皮。
\"他今晚去了虹口。\"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哑得像砂纸,\"我跟着到了码头,看见三井的船在装货...装的是机器零件。\"
顾承砚接过照片,指腹蹭过相纸边缘的水痕。
窗外的雨丝打在玻璃上,把李仲文的脸割裂成碎片。
他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冷冽的畅快:\"三井要转移工业设备?
正好。\"
\"您不是要现在揭发他?\"青鸟急得攥紧了湿袖子。
\"揭发了,三井换个代理人就是。\"顾承砚把照片锁进保险柜,又取出封贴着工部局火漆的空信封,\"但要是巡捕房在李仲文的黄包车座下''捡到''这张照片...你说他们是信商会,还是信三井?\"
青鸟忽然明白了。
他望着顾承砚将照片塞进空信封,封口才沾了半滴胶水——这样巡捕房的人翻找时,\"恰好\"能发现。
雨越下越大,商会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顾承砚正往茶杯里续水,忽然听见门房的惊呼声。
他推开窗,看见个戴斗笠的人立在台阶下,斗笠边缘垂下的雨帘遮住了脸。
那人抬手抛来个油纸包,转身就融进雨幕,只留下句被风雨撕碎的话:\"顾先生...好自为之。\"
顾承砚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张素笺,墨迹未干:\"你已站在悬崖边,回头无路。\"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苏若雪举着伞跑进来,发梢滴着水:\"顾先生,陈行长说声明明早见报。
还有...青鸟说码头的事?\"
顾承砚把信纸折成小方块,放进西装内袋。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雨云,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旧报纸——1937年的上海,雨也是这么大。
\"通知核心成员。\"他对苏若雪说,\"明晚八点,开闭门会议。\"
苏若雪一怔,随即从他眼底读出几分灼灼的光——那是他们初遇时,他站在绸庄门口说\"我要让顾家绸庄的绸子,裹住整个上海滩\"的光。
她摸出怀表看了眼,雨夜里的表蒙子泛着幽蓝:\"好。
我这就去联系荣老板、张老板...还有青鸟。\"
顾承砚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又摸了摸内袋的信纸。
雨打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敲出个模糊的未来——那里有浓烟,有炮火,有无数双攥紧的手,和一面被鲜血染红的旗子。
而他知道,今晚的雨,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