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把半封信收进内袋,那里已经躺着林芷兰的密信,两页纸叠在一起,压得他心口发疼。
\"去查查东长治路73号。\"他对苏若雪说,声音轻得像句叹息,\"现在。\"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青瓦檐角,顾承砚站在安全屋的雕花窗后,看着苏若雪将最后一摞账本锁进墙内暗格。
林芷音缩在八仙桌旁,手指绞着月白棉衫的下摆,腕间新换的银镯撞出细碎声响——那是苏若雪方才以\"旧物易新\"为由,悄悄替她换下了染血的翡翠坠子。
\"若雪。\"顾承砚转身时,晨雾漫过他肩头,\"夜里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阿奎的人守前门,阿福带三个兄弟蹲在后巷。\"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个铜哨,\"遇到突发情况,吹三声长哨,我带人一刻钟内必到。\"
苏若雪的指尖在暗格铜锁上轻轻一叩,锁芯\"咔嗒\"落位:\"我懂。\"她抬头时,晨光正落在她眼尾,把藏在眼底的担忧晒得透亮,\"你呢?
会上若有动静......\"
\"周敬之等这颗''曙光行动''的饵,等了整整三个月。\"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铜哨边缘的刻痕——那是他昨夜亲手用小刀雕的\"承\"字,\"他以为能借日本人的手截胡我们的棉纱线,却不知......\"他突然笑了,笑得像春寒里初融的冰,\"他每多送一份情报,就是在给自个儿的棺材板钉一颗钉子。\"
林芷音突然站起,棉衫下摆扫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只是盯着顾承砚:\"顾先生说过要替姐姐报仇。\"她的声音发颤,像根绷到极限的琴弦,\"要是周敬之死了......\"
\"他不会死得太痛快。\"顾承砚的目光掠过她发红的手背,语气却冷得像淬了冰,\"但在那之前,他得把背后的人全吐出来。\"
苏若雪快步上前,用帕子包住林芷音的手:\"先喝口温水。\"她转头时,眼尾的晨光已经沉下去,\"顾先生心里有数。\"
顾承砚最后看了眼窗台上那盆苏若雪新栽的绿萝——藤蔓正顺着窗棂往墙外爬,像根悄悄探路的手指——这才转身出门。
商会礼堂的檀木大门\"吱呀\"打开时,周敬之正站在前台调试留声机。
他听见动静,转身时笑得像朵开得正好的牡丹:\"顾少东来得早,今日这''曙光行动''的部署......\"
\"周叔急什么?\"顾承砚解下呢子大衣递给随从,目光扫过台下二十余张面孔——王老板在摸鼻烟壶,李掌柜在数佛珠,连向来爱迟到的纺织公会陈会长都提前到了,\"等大伙儿到齐了,自然要请周叔第一个发言。\"
周敬之的手指在留声机转盘上顿了顿,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该的,该的。\"
九点整,顾承砚拍了拍讲台:\"诸位都知道,''曙光行动''是咱们联合江浙七省,把棉纱线从法租界延伸到汉口的关键。\"他故意停顿,看周敬之的喉结动了动,\"具体路线、货船安排、码头对接......\"他抽出份盖着红印的文件,\"都在这份最终方案里。\"
台下响起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周敬之——后者正用丝帕擦眼镜,动作比平时慢了两拍。
\"顾少东,老朽内急。\"周敬之突然起身,长衫下摆扫过椅子,\"去去就回。\"
顾承砚看着他佝偻着背往侧门走,直到那抹月白消失在门帘后,才对身边的阿福使了个眼色。
阿福点头,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九点零七分,和昨夜推算的分毫不差。
租界外的石子路被晨雨浸得发亮,周敬之的布鞋踩在上面,每一步都溅起泥点。
他拐进第三条小巷时,突然回头张望,却只看见卖豆浆的老汉挑起的\"浆\"字幌子在风里晃。
\"周副会长好雅兴,大清早来这种破巷子?\"
周敬之的脚步猛地顿住。
转角处的灰砖墙后,顾承砚倚着辆黄包车,手里晃着根雪茄——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顾、顾少东?\"周敬之的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我......我是来寻老中医治腿疾的......\"
\"老中医?\"顾承砚弹了弹雪茄灰,\"可我让人查过,这巷子最里头的''济生堂'',上个月就关门了。\"他抬手指向巷子尽头那扇半掩的木门,\"倒是这扇门,昨夜有个穿黑西装的日本人来敲过三次。\"
周敬之的嘴唇开始发抖。
他猛地转身想跑,却被阿福从背后制住——阿福的胳膊像铁箍,勒得他肩胛骨生疼。
木门\"砰\"地被踹开时,穿藏青西装的日本商人正站在檀木桌后。
他手里的牛皮纸袋敞着口,露出半页\"曙光行动\"的方案——和顾承砚方才在会上展示的那份,连红印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周敬之。\"顾承砚的声音像块冰,砸在满室的沉水香里,\"林芷兰查空壳公司时,你往她茶里下了毒;林芷音拿密信来找我时,你让人在保险库动了手脚;现在又把商会的命门卖给日本人......\"他的手指重重叩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上,\"你图什么?\"
日本商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吼了句什么,被阿福一拳砸在肚子上,蜷成虾米。
周敬之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图什么?
顾少东你当这上海滩是你家染坊地?
日本人的军舰停在黄浦江,法租界的巡捕房收着他们的银元,连英美烟草都在和他们谈合股......\"他的笑声突然哽住,\"我就想多活几年,给我那在日本读书的儿子多攒点钱......\"
\"所以你就拿整个商会的命换你儿子的钱?\"顾承砚的拳头砸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林芷兰才二十八岁,她死前在日记本上写''要让中国的丝绸再漂洋过海'';李掌柜的儿子在前线扛枪,上个月寄信说''爹的棉纱能做军装''......\"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你配提''活''字?\"
周敬之瘫坐在地,长衫下摆浸在泥水里。
他望着顾承砚胸前晃动的怀表链,突然嘶喊:\"你们根本不懂!
只有妥协才能......\"
\"砰!\"
枪声像惊雷劈开晨雾。
顾承砚猛地拽过阿福往桌后躲,余光看见日本商人从裤脚摸出的手枪正冒着烟。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子弹打在门框上,木屑纷飞。
\"顾先生!\"阿福的声音带着血沫——他的左肩被擦出道深口,\"门外有埋伏!\"
顾承砚摸出怀里的铜哨,刚要吹,就听见外面传来嘶哑的喊:\"抓住林芷音!
别让她把证据带出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晨雾里,安全屋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哨声——是三声短,接着三声长。
苏若雪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