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剑雨天京(2 / 2)

此地仿佛被造物主遗忘在尘嚣之外。它雄踞于千仞绝壁之巅,背倚着终年云雾缭绕、白雪皑皑的万仞山脉。强劲的山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崖边松涛阵阵,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险峻的地势是它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山下的烽烟与血腥。

城西,听松崖。此处更是孤绝,突出的巨大岩石如同悬于云端的神鹰之喙。崖边,几株虬劲的老松扎根于石缝,枝干如铁,在罡风中扭曲盘绕,针叶发出尖锐的嘶鸣。崖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翻滚涌动,变幻莫测。

一个身影就站在这孤崖的最边缘。青衫磊落,衣袂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狂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正是剑仙王逸的关门弟子,江砚峰。他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一手按在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的剑柄之上。剑鞘乌沉,无任何纹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透出。他正极目远眺,目光穿透重重云雾,仿佛要望尽天涯。

然而,他眼中映出的并非眼前壮阔的云山雾海。而是万里之外,那座正被血与火吞噬的城池——天京。熊熊烈焰仿佛就在他瞳孔深处燃烧,冲天的黑烟遮蔽了他心中的朗朗乾坤。耳畔呼啸的风声,也化作了妇人凄厉的哭喊、孩童无助的悲啼、刀剑劈开骨肉的闷响……那些声音来自千里加急送达的、染着烽烟气息的军情邸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天京……破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在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沛然莫御的剑气,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勃然迸发!

“铮——!”

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竟在鞘中发出一声清越激越的长鸣!仿佛沉睡的苍龙被惊醒,感应到了主人那沸腾的剑意与冲天的怒火,渴望饮血!这剑鸣声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回荡在孤崖之上。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脚步声的主人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剑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砚峰!”

声音清冷,带着一丝药草特有的微涩气息,如同山间清泉,试图浇灭那无形的怒火。

江砚峰猛地转身。

来人一身素净的月白布裙,裙摆和袖口绣着极淡雅的青绿色藤蔓纹样,如同初春新发的嫩芽。她身形纤细,面容清丽,眉宇间却蕴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悲悯。一双眸子澄澈如水,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担忧。正是医仙素问的唯一亲传弟子,秦霜。她手中还拈着一根细若牛毫、闪烁着银光的毫针,显然刚才正在处理药材。

“你要做什么?”秦霜快步走到江砚峰面前,澄澈的目光紧紧锁住他按在剑柄上那只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以及他眼中那尚未完全敛去的、几乎要割裂空气的锐利锋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江砚峰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山风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内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灼热。他目光越过秦霜的肩头,再次投向那无尽翻滚的云海,仿佛要穿透这万里之遥的阻隔。

“萧清璃,古星河的妹妹张雪柠……”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金铁摩擦的冰冷质感,“她们……陷在天京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怆,“宇文烈的虎狼之师,破城之日,血屠千里!她们落在那些人手里……”后面的话,他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按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剑鞘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嗡鸣。

秦霜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她手中的银针一般苍白。她太清楚“陷在天京”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医者之心,让她比常人更能想象那炼狱般的景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行!”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砚峰!你清醒一点!那是天京!是宇文烈三十万虎狼之师刚刚攻破的国都!是人间炼狱!不是落月城外的云雾山谷!”她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江砚峰的衣袖,那双澄澈的眼眸里充满了焦急与恳求,声音却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剖析,“就算你是剑仙弟子,剑术通玄,可那是三十万大军!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悍卒!你一个人,一剑,闯进去能做什么?飞蛾扑火!是去送死啊!”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银针,试图刺破江砚峰那被愤怒和侠义包裹的冲动。她指着身后云雾笼罩下、如同巨兽蛰伏的落月城:“剑仙前辈远赴海外为你寻药,助你完全融合你身体的剑骨,达到真正人剑合一!陆前辈刀皇之名震慑天下,如今却在闭死关冲击无上境界!宴师叔枪镇落月,可他也分身乏术,要护住这一城安宁!砚峰,你现在是落月城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你若去送死,落月城怎么办?那些仰仗此地避祸的流民百姓怎么办?王师叔和陆师伯的期望又怎么办?”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还有…还有我呢?”

最后三个字,轻若蚊呐,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江砚峰的心上。

江砚峰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敢再看秦霜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悲伤与哀求。秦霜的话,字字如刀,剖开了那被侠义热血暂时遮蔽的残酷现实。三十万大军,绝世凶人,天罗地网……这冰冷的字眼像冰水,浇熄了一些胸中的火焰,却让另一些东西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萧清璃清冷眼眸中可能沾染的绝望泪水,古星河得知妹妹落入敌手时可能瞬间崩塌的世界,还有张雪柠那如同玉雕般冰冷疏离的脸庞,在那些狰狞的目光下,是否还能维持那份冰封的平静?

风,更急了。吹得他青衫狂舞,猎猎作响。

秦霜看着他痛苦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那只死死按住剑柄、仿佛要将剑柄捏碎的手,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想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将他从悬崖边拽回来。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刹那——

江砚峰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再不复片刻前的挣扎与痛苦。里面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炽热到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封般的决绝!那是一种斩断一切羁绊、一往无前的光芒!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倏然松开!

不是放弃,而是调整了最完美的发力姿态!

“秦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你说的对,我都明白。”

秦霜的心,随着他松开剑柄的动作,猛地往下一沉。

“此去,九死一生。”

他的声音在山风的呼啸中,清晰地传入秦霜耳中。

“可我是江砚峰。”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再次投向那云海翻腾的、天京所在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剑,刺破虚空,“是剑仙王逸的弟子!”

“铮——!”

腰间那柄古朴长剑,感应到主人那再无犹豫、再无迷茫的冲天剑意,竟在鞘中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清越激昂、直透云霄的震鸣!那声音穿金裂石,压过了万壑松涛,在孤绝的听松崖上久久回荡!

“故友至亲,身陷囹圄,惨遭荼毒!”江砚峰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带着一种睥睨生死的狂放,“此乃我毕生所恨!此乃我手中之剑毕生所耻!”

他猛地向前一步,青衫在狂风中如同一面猎猎战旗!

“纵前方是刀山火海!纵前方是三十万虎狼之师!”

他霍然转身,不再看秦霜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目光决绝地投向那通往山下、通往血火炼狱的唯一石径。

“我江砚峰——岂能坐视?!”

“岂能不往?!”

“我的剑——”

他右手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对准腰间剑柄,一股无形的、锐利无匹的气势轰然爆发!

“——也该出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在鞘中长鸣不止的古剑,仿佛受到了最终的召唤。

“锵——!!!”

一声裂帛般的清越龙吟,骤然响彻云霄!

剑光乍现!

一道清冷如秋水、璀璨如星河的光芒,骤然自那乌沉剑鞘中喷薄而出!瞬间撕裂了听松崖上浓厚的云雾与凛冽的罡风!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耀眼,带着斩断一切束缚、洞穿一切黑暗的决绝意志,照亮了江砚峰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秦霜眼中瞬间涌出的、绝望的泪水。

剑,已出鞘!

“不——!江砚峰!”

秦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一声决绝的剑鸣,那一道刺破苍穹的剑光,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

簌簌簌……

她一直紧紧拈在指间、用来压制心绪的那根细若牛毫的银针,再也无法掌控,从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跌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几声微不可闻、却无比清晰的脆响。那点点银芒,在孤崖的风中无助地滚动了几下,最终静止,映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滚落的泪珠。

江砚峰的身影,在清冽剑光的映衬下,已化作一道决绝的青虹,没有丝毫迟疑,更无半分留恋,朝着下山那条云雾缭绕、仿佛直通幽冥的石径,疾掠而去!

青衫融入翻涌的云海,只留下一道尚未散尽的、带着刺骨锋芒的剑意,在听松崖上久久盘旋,割得人脸颊生疼。

秦霜踉跄着追到崖边,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那空茫的云雾,只握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山风。

“回来啊……”她望着那空无一人的下山路,望着那吞噬了青衫背影的茫茫云海,喃喃低语,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中,带着无尽的哀恸。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