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原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夜色便如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将两座绵延数十里的巨大军营吞噬。天谕中军帅帐内,巨大的牛油蜡烛噼啪作响,将人影拉长扭曲在帐壁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护国公苏定方端坐主位,赤金明光铠上的血污已被擦去,但那股经久不散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依旧萦绕。他花白的眉毛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面前的巨大羊皮地图,目光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
“宇文烈老贼,白日里吃了些亏,夜间必严防死守。”苏定方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其右翼贺拔胜部,白日冲阵最猛,伤亡亦重。杨玄感侧翼受挫,锐气已失。此刻,唯有其左翼独孤信所部‘铁林军’,阵型虽略有松动,但独孤信此人治军酷烈,稳如磐石,恐难寻破绽。”他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我军白日强攻,亦耗力甚巨。然战机稍纵即逝,需一柄尖刀,趁其阵脚未稳,直插要害,搅乱其营,不求破营,但求焚其粮草、毁其辎重,乱其军心!谁…可担此任?”
帐内一时寂然。白日那场惨烈的绞杀犹在眼前,周军壁垒森严,夜袭无异于火中取栗,九死一生。大都督秦玉眉头紧锁,神武将军陈方虽依旧豹眼圆睁,却也沉默不语。扬威将军徐世绩捋着短须,目光闪烁,似在权衡。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时,一个冷硬如金铁交鸣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末将愿往!”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帅帐角落。那里,一个身影缓缓站起。他并未穿着寻常将领的明光铠或山文甲,而是一身极其罕见的、仿佛由纯金熔铸而成的华丽战甲!甲叶在烛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造型张扬而霸道,肩吞兽首,胸护浮雕着睥睨的狻猊,头盔上一支尖锐的金色凤翅冲天而起。这身金甲不仅象征着无匹的勇武,更像是一层冰冷坚硬的壳,将他与所有人隔绝开来。
龙骧卫统领,宇文拓!
他面容极其英俊,轮廓如刀劈斧削,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锋利。但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万载玄冰,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刻骨的恨意。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苏定方,而是穿透了帅帐厚重的帷幕,死死钉在北方那片属于周朝大营的黑暗之中。
“宇文将军…”苏定方看着他,眼神复杂。他知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更知晓那段浸满血泪的过往。
“末将只需本部龙骧卫精锐三百!”宇文拓的声音毫无波澜,斩钉截铁,“金甲为引,直取周营腹心!焚粮草,毁战械,若遇宇文烈…”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近乎残忍的弧度,“取其首级!”
“好!”苏定方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暴涨,“本帅与你压阵!若事有不谐,速退!”
宇文拓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大步走出帅帐。金甲铿锵,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每一步都踏碎了夜的宁静,也踏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名为犹豫的残渣。恨意,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这袭向生父营盘的决死冲锋前,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天骄榜第七?那不过是江湖虚名。今夜,他要以血洗刷耻辱,以命质问苍天!
子夜时分,乌云蔽月,天地间一片墨染。周朝大营连绵的灯火如同沉睡巨兽身上稀疏的鳞片。
骤然!
“杀——!!!”
一声撕裂夜幕的厉啸,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饮马原南侧,一点刺目的金光骤然亮起,随即化作一道势不可挡的金色狂飙,狠狠撞向周朝大营看似松懈的左翼营门!
宇文拓一马当先!他手中那柄名为“裂穹”的沉重长槊,槊锋在高速突进中拉出一道凄厉的、肉眼可见的真空轨迹!挡在营门前的拒马、鹿砦,在那摧枯拉朽的金色身影和恐怖槊锋下,如同纸糊般瞬间被撕碎、挑飞!几名猝不及防的周军哨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狂暴的槊风绞成了一蓬血雾!
“敌袭——!”凄厉的警号终于响起,但为时已晚!
三百龙骧卫,如同三百头沉默而疯狂的嗜血凶兽,紧紧追随着那道金色的锋芒,悍然撞入周营!金甲所向,人仰马翻!宇文拓的“裂穹”槊化作一道死亡的金色旋风,每一次挥扫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根本不做任何停留,目标明确至极——直插周营深处那片灯火最为密集、守卫最为森严的区域,那里,必然是粮草辎重与中军帅帐所在!
龙骧卫的突袭迅猛如电,瞬间便在周营左翼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血口,烈焰开始在一些营帐上燃起,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宇文拓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金甲已被敌人的鲜血染成暗红,但他心中的冰冷恨意却愈发炽烈。宇文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然而,就在宇文拓率部深入营盘近一里,距离那片灯火核心已不足百丈之时!
“呜——呜——呜——!”
低沉、雄浑、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牛角号声,骤然响彻整个周营!这号声绝非仓促遇袭的慌乱,反而充满了冰冷、有序、蓄谋已久的杀机!
“轰!轰!轰!”
四面八方,无数火把如同星辰般骤然点亮!瞬间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刺目的火光下,宇文拓瞳孔骤然收缩!
陷阱!
他们冲入的,根本不是什么松懈的左翼,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口袋!前方,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拒马枪和巨大的塔盾如同钢铁森林般层层叠叠竖起,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盾墙之后,是密密麻麻、引弓待发的强弩手!弩矢冰冷的寒芒汇成一片死亡的光海!
左右两侧,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无数身披重甲、手持长槊的骑兵,如同两道黑色的钢铁洪流,从黑暗中咆哮冲出,瞬间完成了对宇文拓这支孤军的合围!当先两员大将,正是白日里激战过的骠骑大将军杨玄感和车骑将军贺拔胜!杨玄感脸上带着狞笑,贺拔胜眼中则燃烧着狂暴的战意!
“小崽子!等你多时了!”杨玄感裂云槊遥指,声音充满了嘲弄,“元帅料定会有人来截营!今日,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放箭——!”贺拔胜的咆哮如同雷霆炸裂!
“嗡——!!!”
弓弦齐鸣,声震四野!刹那间,遮天蔽日的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攒射而下!目标,正是那被围在核心、金光刺目的宇文拓及其龙骧卫!
“举盾——!”宇文拓目眦欲裂,厉声嘶吼,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
龙骧卫将士虽惊不乱,瞬间收缩阵型,将随身携带的圆盾奋力举起!然而,这仓促之举在如此密集、如此近距离的攒射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噗噗噗噗——!”
箭矢穿透皮肉、洞穿盾牌、撕裂铠甲的闷响连成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便有数十名忠勇的龙骧卫被射成了刺猬,连人带马轰然倒地!鲜血如同小溪般在冰冷的土地上蔓延。
“冲出去!随我杀——!”宇文拓金槊狂舞,荡开几支射向要害的弩箭,发出“叮当”脆响,火星四溅。他双目赤红如血,金甲上已插着数支兀自颤抖的箭矢,却浑然不顾,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黄金狮子,朝着杨玄感的方向疯狂突进!那里,似乎是包围圈最薄弱之处!
“拦住他!”杨玄感厉喝。
贺拔胜已如一辆失控的战车,狂吼着挥舞金瓜锤迎了上来:“小崽子,受死!”
“滚开!”宇文拓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裂穹”槊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毫无花巧地直刺贺拔胜心窝!这一槊,凝聚了他毕生的恨意与此刻所有的力量,快!狠!绝!
贺拔胜怒吼,双锤十字交叉,硬撼槊锋!
“铛——!!!!”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之前的恐怖巨响炸开!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猛地扩散,离得近的士兵被震得耳鼻流血,东倒西歪!
宇文拓座下那匹神骏的白马发出一声悲鸣,四蹄一软,口鼻喷血,竟被这狂暴的反震之力硬生生震毙!宇文拓整个人如遭重锤轰击,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金甲!他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抛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金甲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贺拔胜同样不好受,连人带马被震退数步,双臂酸麻欲裂,虎口崩裂,鲜血顺着锤柄流淌而下。他看向宇文拓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骇然。
“保护统领!”残存的龙骧卫发出悲愤的怒吼,不顾一切地朝着宇文拓跌落的方向涌去,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周军刀枪。
杀戮,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
周军的重骑如同钢铁磨盘,反复碾压着龙骧卫残破的阵型。长矛如林攒刺,战刀如雪片般劈落。一个又一个身披金甲的勇士倒下。有人被长矛贯穿胸膛,死死抱住矛杆,为身后的袍泽争取一瞬;有人被重骑撞飞,半空中仍奋力掷出手中的战刀;有人双腿被斩断,依旧嘶吼着爬向敌人,用牙齿撕咬…忠勇的龙骧卫,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为他们的统领争取着最后的时间。
宇文拓挣扎着从地上站起,金甲多处凹陷破裂,露出内里染血的衣衫,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披头散发,嘴角鲜血汩汩流淌。他拄着“裂穹”槊,环顾四周。火光映照着他染血的脸庞,那双曾经漠然冰冷的眼眸,此刻已被无尽的悲怆、绝望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恨意所充斥。
三百龙骧卫…此刻还能站着的,已不足二十人!他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依旧紧紧围拢在他身边,如同拱卫着陨落星辰的最后光芒。
“宇文烈——!!!”宇文拓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周营深处那面高高飘扬的玄黑帅旗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血泪的咆哮!这声音如同濒死孤狼的绝唱,穿透了震天的喊杀声,在血腥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亲生儿子的血!看看这些为你周朝霸业枉死的忠魂!”他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刮着喉咙,“宇文烈!你枉为人夫!更枉为人父!当年你为攀附权贵,抛妻弃子,我娘带着襁褓中的我,千里跋涉,流落南谕,受尽白眼欺凌!寒冬腊月,她典当掉最后一件棉衣只为给我换一口热粥!病榻之上,无钱医治,咳血而亡…至死…至死都在念着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畜生名字!”
热泪混杂着鲜血,从他眼中滚滚而下,冲开脸上的血污。那压抑了二十年的悲愤、屈辱、丧母之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心中可有过半分愧疚?!可曾想过那为你生儿育女、为你耗尽生命的结发之妻?!可曾想过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在他人唾骂中长大的无父之子?!”他猛地一指周围浴血奋战、不断倒下的龙骧卫,“今日!你又设下毒计,诱杀亲子!宇文烈!你虎狼之心,禽兽不如!天地虽大,难容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宇文拓!生不能啖尔之肉,死亦为厉鬼,索尔之魂!永生永世,诅咒你宇文一门,断子绝孙,永堕无间!”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